读《红楼梦》的八个视角
(2010-12-16 21:1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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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雨村傲来国《红楼梦》《西游记》甄士隐文化 |
分类: 书评 |
1.主旨
《红楼梦》的主旨,在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里,透过一僧一道与石头的对话,说了出来,概括表达为:
红尘乐事,不能依恃;
美中不足,好事多魔;
乐极悲生,人非物换;
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这是中国人的一声长叹。这叹息几千年来,一直扎根在中国人的心底里。中国人看人生,实在有些消极。这消极有好处,有坏处。好处是,可以由此让自己心安,不生妄想,不抱大希望,失败了可以想得开,成功了可以沉得住气。坏处是怕事,怕人,怕复杂,怕麻烦,怕社会,怕人群,怕政治。从道家开始,人向往隐居山林,不与人交接,甚至不要妻子儿女,不管父母兄弟,自己的肚子凑合着混饱,远离烦恼是非。有命最要紧,长生久视,啥心也不操,啥事也不管。后来在魏晋南北朝,发现佛教也是人的一种逃避方法,讲人生苦空,因缘际会,有缘起,有因果,所以有生老病苦,有怨憎会,你怨恨憎恶的人,偏要跟你遇在一起,或者同事,或者夫妻,或者父子母女,或者仇家敌人,还有爱别离,你喜欢的人,喜欢的物件,会消失,会离开,会不属于你,还有求不得,你想要的东西偏会得不到,你越得不到,越想要得到,因此就焦虑恐惧,苦痛追寻。所以佛教说,人生如火宅,着了火的房子,得生厌离心,逃出苦海,渡到彼岸。彼岸是净土,可是要你觉悟,要你有大智慧,要你能寂静涅磐,涅磐的意思,相当于重新得到新生命。
2.关于一僧一道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一直是一僧一道并提。因为他明白,中国人非得佛和道并用,才能逃得干净,隐得周全。纯是僧,毕竟苦空寂默,趣味少一些,哪怕是禅悦,也得有上根大智,会得了心,懂得这里面的滋味,所以不够。纯是道,有时候又不纯粹,道教里既有癫狂的仙,游戏人生,也有模拟了人间社会的神,并不能离俗证真。道教的说法少,不足以服人。佛教的说法艰深,不足以信广。所以得僧道两只手,他们相互借力,相互补充。从另一方面讲,佛道也只是一个象征,其实是用来说人生的明白状态:事理通透,潇洒从容。其实里面的智慧,往往是不彻底的,不求事物真相或者真理,真相和真理往往相对化。它讲方便,方便者,以我之用,说事之理,适我为理,不适我为无理。这种相对主义,实用主义,功利主义,不仅表现在佛教,道教,包括儒家,都是如此。
小说里,一僧一道往往在急难中出现,化解各种矛盾,充当调解人,疗治困厄的英雄。这是两个符号化的人物,你看不见他俩的从前,有没有家人妻子朋友,也看不到他们变老,看不到他们的以后。他们是小说中最先出场的两个人物(女娲不是小说中的人物,石头此时还没有入胎),有两个方面的职责,一方面执掌着生命的开始和结束。不知道他们在天界的位置是什么样,权力来自何方,但小说说他们可以决定带灵魂投胎;二方面是沟通着天与人,必要的时候会出现救难助他们关注的人。这两个人在天界的时候,“骨格不凡,丰神迥异”,石头碰见他俩的时候,他们正“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这说明他们的生活,是非人的,没有烦恼,骨格不凡者贵,贵大多是天生。人喜悦好面孔,好模样,不喜欢不好的相,命运也会捉弄不好的相吧。这仙佛一级,相都是清贵,占荣华富贵中的“贵”字。他们头痛脑热,孤独难熬,与人误会,完全被忽略不计了。于气色上,也应该是红光满面,肤色滋润,脚步轻捷,反应敏锐,世人方不至轻看了他。但是,一僧一道到了人间的时候,小说里写的却是,“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是跛足蓬头,疯疯颠颠”。“癞头”者,头上有烂疮,大概是毛囊炎,头皮屑也多,要剃成光头,上面有好多难看的疮,红滋滋,血乎乎,让人恶心害怕。“跛足”的道人,那足是先天的小儿麻痹,胎里带的,还是后天的脚病,没医得好,谁也说不清。看来他们又不常洗澡,所以邋遢萎琐。这分明是跟“贵”相对,是卑微贫贱,让人瞧不起的相。
3.入世与出世
《红楼梦》企图用出世心,看入世人,所以出世者僧道,必然会引导着书中人物。第一回,作者自云里,“因曾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所谓“梦幻”,得醒后才能明白。在哪醒?出世。出世后,再看入世时的事情,浑如梦幻。而梦幻感的关键,是愧悔。这是作者的大立意。有愧悔,才有反思,有反思,才有明白。所以小说一开始,是从入世写起。石头下落人间,是入胎。也就是生命的开始,人生的经历。说人生苦,生下来就哭,实在是经历了人生后的人的痛心语。人的命运有他的前设规定性。人出生时,并不是一张白纸。不但他出生时,在这一个时间,而不在那一个时间,在这一个家庭,而不在那一个家庭,是这一个父母在这一个时间孕育诞生了他,拥有了这些环境、亲友、时代、社会,就像一颗雨水,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落,无法改易时间和地点。命运的前设规定性,会一直跟着他,他的亲友、他的家庭、他的周围人群,他无法不发生联系,他们还将影响他,改变他,决定他,牵连他,把他织进人群的网里,让他带着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性格,这样的气质,这样的优点和缺点,做人,做事,过生活。想想看,一粒精子或者卵子何辜,形成生命的时候如此际遇不同,苦乐不均,罪福悬殊,或者生于京都大邑,或者生在穷乡僻壤,或者长人见长爱的模样,或者长人见人厌恶的模样,或者生于富家大户,或者生于贫寒小族,或者长在幸福和乐的家庭,或者长在仇恨怨争的家庭,或者人生得意,或者人生困败,却都是不由你做决定的。前设规定性是个局,局限了你,决定你的一生,无法破局。有局就有无奈,甚至可以说你的烦恼和你的喜悦,你的祸福和你的性情心态,你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你能得的和不能得的,都是给定的,无法选择,不能拒绝。人入世,何其慌张盲目,入世后的命运,你整个是被扔在陌生的从来未曾经历的人的世界里,所以让你跟人打交道,求食,求友,求爱,求伴,求安稳,不要恐惧,不要失败,不要被轻视,不要被冷落。可是无法给你如意。人生难如意,种种烦恼如何能挡住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里,警幻仙姑说她居住的地方在“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遣香洞”里,第一回甄士隐跟僧道游历的也是这个幻境,名字叫太虚,虚者不实,还是幻的意思。这一境里,离恨如天,庞然无边,灌愁如海,浩渺无垠,可见是太多的愁恨在其中。愁恨者何,都是人生的不如意罢了。从她掌管的“孽海情天”,掌的是“风月之债”,但其实,这里的“孽”和“情”都是宽泛意义上的。“孽”更近于佛教讲的“业”,是指人所有的行为形成的结果,“情”是各种心理感受。且看她掌管的人间男女所属于的“司”,分别叫“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薄命司”。这说明人生是痴情结了怨,朝啼夜又怨,春感秋伤悲,归结起来,是“命薄”。传说诸葛亮有称骨算命法,骨头越轻,命越薄。曹雪芹把从元春、王熙凤、薛宝钗、林黛玉统统归入薄命司,其实是表达了所有人的命都是“薄”的。所以才会有“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是“原应叹息”,“千红一窟”即“千红一哭”,“万艳同杯”是“万艳同悲”之说。
4.中国小说中的两块石头
在《红楼梦》之前,《西游记》也写过石头入世。《红楼梦》写石头,似乎受过《西游记》的影响。《西游记》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里,说傲来国有名山曰花果山,花果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有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而《红楼梦》写石头,“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第一回)。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里写空空道人看了石头的故事,“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让人联想到孙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第一回)。《西游记》某种程度也可以看作是《石头记》,它讲的也是石头(石猴)的经历。《红楼梦》里的石头,跟着贾宝玉的身体入世投胎,因为后来有神瑛侍者下凡做贾宝玉,是不是石头只是录音机和录像机,只做讲述人,不做参与者呢?从作者给出的叙述逻辑看,石头应该是贾宝玉,神瑛侍者和石头是一个人,只是由于构思和修改过程,没有弥合叙述缺陷,让人们误以为石头和神瑛侍者是分开的。同是石头,《西游记》中的石猴,是傲来国花果山上唯一的大仙石。傲来,寓意快意骄傲地降临或者来到。花果山,花为浪漫情感,果为生活资粮,引申为物质享用。小说形容花果山是世外快乐地,叫“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洞天福地本是道教里的用法,形容方外修仙证道的去处,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那地方“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猴子们“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见黄精度岁华”。看起来是无忧无虑,但孙悟空仍要做猴王,接受群猴礼拜,他上不服天神管束,下又有臣民拥戴,天下世界“我”为大,无法无天最自由。所忧者只是一端,快乐无限,年寿却有时,一旦生命去,诸福归谁人?所以听其中一老猴说,世界上有三种人可以躲过轮回,就去了西天取经。这猴仍然在方外,借道与佛完成自我的极乐。书中诸人物,全没有人的欲望,或者人的欲望生生压抑,不有妻子,不成家庭,不耕不种,不求不施。而《红楼梦》中石头,却是人家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块俱得补天,单单剩他未用,是剩下来的。我极疑“补天”,即是在诸天生活,为神仙界里人物,如僧道般,或者如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们,并不是为王朝做栋梁才,得官进禄,封妻荫子。因为人间与天上,本为苦乐不同,截然相对。所以石头是羡慕了红尘繁华,要下凡为人,入世经历。所以,比较《西游记》里的傲来,《红楼梦》写的是“怅往”,追忆往事,愧悔人生。
5.叙述的缘起和动机
《红楼梦》第一回“作者自云”,多认为是脂砚斋批语。且不管他。我宁愿相信真是作者说的话。里面有诸多信息,传达给读者,相信与作者的意思相似。一,作者“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这是缘起。人沉缅往事,向曾经的日子寻找过去的乐趣,是年龄老了不能有作为,以及失意于人生不抱大希望的时候。风尘者,世间奔波,疲惫不堪,喻的是不得意的人生,碌碌是忙乱。自我总结,“一事无成”,其中辛酸,几于泪下。所以念当日女子者,因为当日女子与其相处,正值少年,且男人在社会上谋生活,妨害障碍、争竞侵夺、嫉妒诽谤者,都是同性。那段往事悠然想起,于是想叙述给读者。小说就是作者要说话,那些女子和作者的那段生活,就是要说的内容。二,作者“愧悔”是叙述的主动机。“愧”的是“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用“罪”可知自责之深,惭愧之重)”,悔的是当年“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应可注意者,文学表达者有换来稻粱多,可以诗酒,可以风月,可以交结名士,可以倾动朝野,亦有食不能饱,居不能安,父母不能够奉养,妻子不能够欢颜者,曹雪芹是后一类。据现在人考证,他只有很短的儿童或者少年时代,享受过繁荣似绵的生活,其余时间多是穷愁潦倒,寂寞压抑,内心煎熬,于世路艰险中不能温饱欢悦,以至“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茅草苫房顶,蓬草遮窗户的景象,虽然是一种比喻,却极有酸楚苦涩。其潦倒的原因“一技无成”。人都得安身立命,成家立业。安身,就要身子在某一个家庭,某一个工作场,某一个朋友圈子。立命,就要健康,能糊住口,过得去日子。成家,就要养妻小,孝父母。立业,就要有事情做,做的事业有益家国,有利益于人与己。如此便得有技,或者为官宦,或者为商贾,或者劳力,或者劳心,好让人与你银子,买过日子的柴米油盐。可是一技无有,如何了得。所以悔,说当初父兄为何不指责引导,师友为何不奉劝关怀。有人以为是虚辞,文章做法,未必恳切求父兄指导和师友规劝,语带嘲讽而已,那是看粗略了。此处大关节,有两点,一是成家立业之必要,人人不能绕过。二是成家立业之艰辛,包括了世路上正当做人之无奈,所以有谴责人世之一面。三、作者叙述之目的,在于提醒读者,世路艰险中又有另外风光。此即文学之精神,故事之内容。这风光,即诉说人性无奈,揭示人性复杂,注目真美善良,在叙述中立一个“真”境界,人生中还有“晨夕风露,阶柳庭花”,有不妨“我之襟怀笔墨者”,写出来“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使人的心思,汲汲于功利之后,戚戚于人生艰难,沉浸小说,动容恻隐。
6.周围世界和情理判断
从石头入世,神瑛侍者下凡,贾宝玉出生开始,《红楼梦》讲了一个人入世到出世的过程。他写的是一个人和他的周围世界。每个人出生以后,更多的和自己的周围世界打交道,比如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他的同事,他的村庄,他的小镇,那里面跟他相关的人,直接间接发生关系的人,都会与他的生活、他的心情、他的思想和情感发生影响。贾宝玉的周围世界,第一层是他奶奶贾母、他父亲贾政、他母亲王夫人、他姐元春、他同父异母妹妹探春、贾环、他嫂子李纨、他亲侄子贾兰;第二层是他伯父贾敬、贾赦、他婶子邢夫人、他姨娘赵姨娘、他堂哥贾珍、堂嫂尤夫人、堂哥贾链、堂嫂兼表姐王熙凤、他堂侄贾蓉和贾蓉妻;第三层是他姑父林如海、姑姑贾敏、姑表妹林黛玉、他舅舅王子腾、他小姨薛姨妈、姨表哥薛蟠、姨表姐薛宝钗、表嫂夏桂花、香菱,表妹史湘云;第四层是他的仆人花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等丫环,以及茗烟等男仆们,和其他一些照顾他的人;第五层是鸳鸯等侍女和其他仆人,父亲的那些清客们;第六层是他交往的秦钟、柳湘莲、蒋玉函、妙玉等;第七层是贾玉村等外面的人,刘姥姥他们。在第一回里,作者借石头之口,说明本书“写家庭闺阁琐事”,是“取其事体情理”,而以往小说,往往是“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他为了符合情理,“离合悲欢,兴哀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情理”两字大可注意。人在生活中,一方面感性地感受生活,一方面又试图理性地判断生活。情理即是人的情绪和行为的逻辑。以情理分析,可以看出人何以这样,何以那样,从而知道人情如何,世事如何,找到生活的真相,复现当时的情景,为的是让人信服,“事情应该就是这样的”。人可以相信意料之外的事情,但它必须在情理之中。以情理推测,则叙述就得十分谨慎小心,你必须借助生活经验、情感经验、阅读经验,让人觉得似曾相识,果真如此,细节必须真实,情节必须合理,人物言行必得有他的性格逻辑,故事发生必须符合生活逻辑。“情理”使主观的叙述变成了受监督和制约的行为,监督和制约的目的是为了让读者这个客观,认同叙述,然后才能沉浸其中。“情理”使主观最小化,客观最大化。以“情理”观之,任何人的行为都可以解释得清,人与人的区别不是想象的那么大,在不同的处境下,不同的氛围里,不同的身份和遭遇的人,会有不同的行为。以“情理”观之,小说人物是平等的,应该都是可以同情式的理解的,大邪大善不是人的本来面目。以是言之,我们可以设想,假如《红楼梦》中的人物,每个人叙述一遍贾府和大观园中发生的故事,每个叙述都会有利己的一面,又都有相互不同而产生的更加接近真相的叙述效果。如果贾环叙述红楼梦故事,他会不会是萎琐的,不待人见的呢?如果迎春讲大观园的故事,她会不会是“比死人只多一口气”呢?既然故事是按“情理”写,人物则为“情理”中人,那么读者理解小说,就不应该只同情某一些人,或者某一部分人,而应该把同情给予每个人物,想象每个人物何以如此,有没有他的合理性和他的无奈。
7.真与假,进与退
甄士隐是最先出场的小说人物。甄与贾,喻真与假。甄士隐分明有喻意,普遍以为是真事隐。如贾雨村者,贾语存。其实也不必如此明确。比如甄士隐,也可以说真士隐去。贾雨村,喻假欲存亦可。文字的趣味,在于有好多歧义,人见人殊,各自读出自己的发现。也可以竟如文字的本义,贾雨村,雨雾笼罩的乡村。
甄士隐是一座桥梁。故事经由他置换场景。他在苏州城外的十里街仁清巷住。仁者,温仁也,清者,轻淡贫寒也。一个小乡绅,却是神仙一流人品。这是接续前面的石头下凡,一众人物入于红尘,需要世间有个见证。见证人不能是凡骨俗胎,眼浊心暗。这个是要窥破天机的人,所以他不能久住人世。在民间故事里,经常有知道天机的人,受到“天谴”的故事。甄士隐一出场,第一件事是做梦。在大夏天打盹,却直接梦见僧道带着一众人物下凡,还知道这下凡的人里面,有绛珠草得神瑛侍者甘露灌溉,所以有恩欲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要下凡经历世事,于是绛珠草跟去还泪报恩。还见着了那块通灵宝玉。曹雪芹此处,要揭示石头所记,以神瑛和绛珠草之因缘纠葛,为故事主线,其他人物都是跟随配合,烘托神瑛侍者贾宝玉和绛珠草林黛玉之命运戏剧。甄士隐通过入梦出梦,把天上故事和人间故事连接了起来。他正要进入太虚幻境的时候,忽听一声晴天霹雳,就醒了过来,却看见一僧一道从远处走来。梦里的幻,开始成为现实中的真。(第一回)
甄士隐是以真带假,通过他带出贾雨村。但同时,也是以贾演真。首先,他在姑苏,而林如海也是姑苏人氏,只是在甄士隐隐去、贾雨村中了进士、又被参赋闲、教授林黛玉之时,才早一个月来到维扬一带,做了盐政官员。甄士隐在姑苏城外,林如海在姑苏城内。通过甄士隐,带出贾雨村,再带到林黛玉,进入贾府,是为一线。甄士隐女儿甄英莲由丢失、到薛家、进贾府,是另一线。甄士隐的命运又可以和林如海的命运进行比较:一,性情相似。都是读书人,在资助和帮助贾雨村时,都有忠厚之心。二,都是子息不旺之人,甄没有儿子,五十岁时才有一女,三岁时被拐。林的儿子三岁夭折。三,命运似都孤苦。林如海四十多岁丧妻,女儿寄养岳母家。甄女儿被拐后,命运波折。四,两人的女儿交集到贾府。
作者试图引起读者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以小说论,不虚构想象,无以编织故事,烘托氛围,推动情节,塑造人物。是以必有用假以像真。然此假必有所本,则此假比真真更多的真。此假所本的,不是从现实中按图索骥,样样必得有现实的模型,只是说明这一真,是更近于人生真相、人心真相、情理真相的真。所以要读者不必泥于真假,又不必看错了真假的寄托。
有意思的是,贾雨村的名字是贾化,字时飞,号雨村。他代表了假的进,假者,更多的是假托之意。他送林黛玉进贾府,判甄英莲或者香菱归薛蟠,从而使故事开始推演。而甄士隐和林如海,则把各自的女儿交了出去,然后退隐到在故事的背景里去。
8.多余的人写伤心往事
假如曹雪芹三十岁的时候写《红楼梦》,他其实想写的是一个“多余的人”。女娲补天,炼五色石,用三万六千五百块,只余一块。而这块弃石,最感羞辱者,乃独独自己一个人,在全天界,不可被用,寂寞孤独自不必说,无能感,无助感,万般掂量算计,劳心苦形,变成“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他哭的时候,会想着命运不公,“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别人都好好的,为什么我倒霉,为什么我无能,凭什么说我无能,我不能用,为什么无能者再没有第二人?”人人都是关着门生活,人在落魄穷困时候,总以为别人正幸福滔天,不知道人与人相较,只有烦恼的不同,没有谁免得了烦恼。他要下凡造劫历世的时候,那僧道不是说他“只好做一块垫脚石”,任人踩踏,地位低下,命运沉沦于谷底么?所以,他回过头来,简直是要写一本《青春万岁》,好给自己的少年时代做总结:最早的表兄妹之间的青梅竹马,性成熟的遗精和性梦,上学,看见死亡,青春岁月的种种回忆。这一场梦,止于成年。所以现在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收束极好。
《红楼梦》的大本事,是神瑛侍者要下凡,那绛珠仙子说,人家灌溉过我,我也下凡,报答灌溉之恩吧。或者说,贾宝玉要下凡,林黛玉打算跟着。于是一干人马,听说了这件事情,纷纷跟着,包括史湘云,薛宝钗,以及贾母他们。他说他想讲述的是一些女子的故事,但也可以解读为,女子代表内世界,家里,男子代表外面的世界,家外。如此,则小说借家内世界的温暖,来喻家外世界的无情。有道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为什么会这样呢?五世,皇上就不给你袭官了吧。林黛玉的父亲,祖上袭过列候,到林如海已经五世,所以从科第出身。贾家到贾宝玉这代,也是第五世了。假如贾府风平浪静,一切如愿,到贾宝玉长大结婚,他就要离开家世界,到外面的世界了。他要不要买个官呢?他要不要科第出身呢?他成年生活的榜样,无非是林如海,科第出身,贾敬也是,贾赦和他父亲是袭官的,贾琏是捐的官,或者贾珍贾蓉之流。他还有没有其他选择呢?也或者像贾雨村吧,奋力上进,谋得一官半职。所以我们万不可因为贾宝玉讨厌读书,反对科举,就以为这主题好,反抗了万恶的封建社会。反抗某一个罪恶制度,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在制度里面,它罩住你全部的生活,你个人如何反抗得了。就如同我们现在的孩子,反抗高考制度,你会不会劝你家孩子说,就是,这讨厌的高考害了我娃,咱不高考得了。所以说,“天下无能第一,世上不肖无双”,实是心痛之语。人之可怜,可悲,就在于小能,无能,哪怕自以为大成就,大辉煌者。这是生的无奈。
所以童年的回忆就好。青春是青春的通行证。过了青春这个村,就不能进青春这个店了。假如贾宝玉二十三四,已经结婚,或者三十三四,他钻到十三四、十五六的少女堆里,然后说,姐姐,我给你淘胭脂,你让我吃一口胭脂吧。又或者说,姐姐,我给你梳头发吧。那些少女们就要叫来男仆,一顿打,看你再花心大痴,没个眼色。除非像纳博科夫,写那个中年男人,在舌尖上斟酌,慢慢喊出,“洛……丽……塔”,还得一再声明自己“好色而不淫”,那女人们会说,“宁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不相信男人那张嘴。”资格转瞬就没有了。贾宝玉结婚后,如果还纠结于“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薛宝钗不答应的,每天的油盐酱醋茶等着他筹办,而且那时候薛宝钗和贾宝玉都已经专属,再不能“心无定主”了。
我们如果一直想着,这群孩子的故事,是六七岁到十八岁之间的一段故事,那我们对人物的理解就会更加宽容:从上小学到高中毕业,这段时间的人生,不能用成年人的眼光来要求。当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她六岁。贾宝玉七岁,薛宝钗九岁。不能小看这样的年龄差。我们都有这样的人生经验:一群孩子在一起,年龄大的和年龄小的,会有不自觉的角色认同。大的自会以为自己应该成熟,懂事,礼让,小的自会以为别人就应该让着她,她就可以霸道一些。同时,相差几岁,对人生的理解,人生经验的掌握,会有比较大的不同吧。贾宝玉又为主,林薛又为客,这是另一个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