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上午，我在苏州东吴饭店门外的餐吧上网，看到了山西灵石矿难的消息。一声叹息，我能怎么样？我在山西晋中呆了那么久，听说的矿难太多了。
    2006年7月15日16时30分，山西省晋中市灵石县段纯镇蔺家庄煤矿井下发生煤尘爆炸事故。据初步核查，事故发生时井下共有64人，自行脱险6人，经救护队抢救生还1人，18人死亡，仍有39人被困。现场抢救行动已经在紧张展开。
    今天早晨刚从北京火车站下车，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浙江的亚妮来电话，说她正在写的剧本希望了解煤矿的事情，她在我的一个自述中读到过矿难的描写，她希望我把全文发给她。
    回到家，7月18日《法制晚报》说：今天上午10时30分，记者从国家安监总局、山西晋中市灵石县段纯镇蔺家庄煤矿现场指挥组获悉，经过救护队连日搜寻，目前已找到51名遇难矿工的遗体。仍有4名被困矿工生死不明。
    我找到了我1995年写的报道，不觉已经放了11年了。

 

    突堤拨响119

   

   

    11月9日上午9时许，在山西左权城关镇办一矿（矿址在突堤村）煤场爬煤的老矿工李顺义看到一股黑烟从坑口喷涌而出，他马上意识到：坑下发生了瓦斯爆炸！
    焦急、恐怖笼罩着李顺义的心，他疯了一样向坑下冲去，因为他的长子李启增、四子李元增都在井下，他知道，瓦斯爆炸后所产生的一氧化炭有毒气体，人在其中只需一次深呼吸，就将窒息。
    坑口到二级车场约270米，到三级车场，到四级车场，到五级车场……在黑暗的井下仅凭矿灯的一点光亮，李顺义以最快的速度，跑完了1200米，遇到队长和自己的长子李启增。他们已经从重毒边缘救助起了拉车员李董文，从爆炸区死里逃生的李董文，手脸灼伤。
    李顺义老人还想往前走，他19岁开始下坑，37年的坑下磨砺，他积累了许多保护自己救助别人的经验，而如今，通风设施被摧毁，给氧设备不曾携带，再往前去，毒气炝鼻，无法深入，他下意识里感到死亡已降临他的四子李元增，悲恸、忐忑、束手无策，李顺义老人几乎不能自持。
    恐怖笼罩着。闻讯后矿长王献春等一班人已迅速到达五级车场附近，自救已经无望，立刻决定向外界求援。
    将近中午的时候，李顺义拖着沉重的脚步，满怀哀伤与沮丧来到坑口，晋中地区矿山救护队正准备入坑。李顺义老人抬起头望望11月9日的太阳，浓烟中变了颜色。
    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灰暗的心情使李顺义对时间的记忆发生紊乱。当最后确认四子李元增是12名死难者之一时，李顺义老汉已经没有了泪水，丧子之苦已被这许久的折磨变得麻木。
    采煤在中国历史之悠久，成为中华文明的标识之一，无数代中国采煤人向地下缓慢掘进的艰苦探索过程，就是以生命为代价、战胜自然、利用自然，又与自然达成一种共同契约的过程。如果胆敢撕毁与自然的契约，人或葬身火海、或焚身为灰，受到自然的报复。
    一位煤炭局副局长说：凡是瓦斯爆炸都是人为事故。
    从死亡线上逃生，如今在病榻上呻吟的李董文说：这起事故，本不应该发生。
    依然在丧子哀痛中的李顺义老人凭多年经验告诉我们：只要按着正常程序操作瓦斯爆炸完全可以避免。

 

    管理的漏洞

    左权城关镇办一矿已有较长的开采史，曾有连续17年无一起死亡事故的纪录。一年前，原突堤村代村长王□挂帅任矿长。事故发生后第三天，王矿长到死难者家中慰问，表达了自己的歉疚。
    当我们找到王□矿长家，只有大锁迎接。每个死难者2·55万元补偿费，12条人命大事故、经济负担、精神折磨双重压力一起摞给38岁的退伍军人王□，他的日子的确非常艰难。上锁的门，上锁的心啊！
    所有的死难者家属均已签字后的11月23日，我们终于在每矿办公室见到王□等一班人，不提事故，王也强做笑颜，一提事故，王就木然无奈，黯然神伤。
    当问及此次事故管理上的问题时，王矿长双唇紧咬，陷入了深深的自嗟中。另一股东摇头叹息，连说“惭愧”。
    听听李顺义老人对每矿管理的看法好吗？他说：
    承包者片面追求经济效益，在矿山安全设备的投资上支出少，致使通风设备陈旧、老化，无法达到安全生产保障；洒水管长度不够，无法到达工作面，煤尘处理不了；自救器最多时28个，两三个人合用一个，现在遗失损坏严重，所剩无几。
    有些死难者家属对此次承包的背景感到迷惑不解。更有经济实力与管理能力的赵□、王□，都在承包中途而废，而没有承包能力的人却一包就是10年。承包一年死12人，承包10年，得以120条生命为代价吗？
    我们问：为什么说现在的承包者没有承包能力时，人们用这样的话回答：
    工人招不上，工资发不了，产量上不去，安全不保证，设备不更换，造成大事故。
    我们问：既然知道煤矿安全无保障，为什么不提出抗议或干脆另谋高就呢？
    李元增家里人说：不少工人都长期在这个煤矿下坑，大多都有以前的工资未发通，如果中途不干，以前的工资就泡汤了。为了不使经济受损，大家忍耐着继续干。李元增就属于这种情况。人死了，才补发了近1600元的旧工资。当然也有辞退的，也有主动到别的煤矿的，经济收入或多或少受到影响。
   就这一问题我们向另一名矿长路□征询，他说：我们没有这样规定。至于拖欠一个月的工资，那是已经发放的劳保用品已经花了这笔钱。
    我们进一步和路□矿长谈到煤矿管理，他说：平时各级煤管部门检查，我们矿的工作一直受到肯定，瓦斯也从没超限。另一方面，我们的规章制度比较齐全，只是落实不够。再一个是用人不当。李顺义老人也说：五大员里个别人不是内行，不懂装懂，不能按规章指挥作业。
    一位主矿山安全的副乡长说：这个煤矿平时管理得不错，这起事故主要是操作中的问题。不过，操作不善归根结底还是管理不善。
    左权县煤矿局文件中坦陈：（这起事故）充分暴露出我们在安全管理上存在着漏洞。

   

    承包的弊端

    仅仅是一个管理的问题么？12月1日上午我由师专校友谢卫红引见，采访了百忙中的晋中地区煤炭工业管理局蒋兴局长。
    我问：既然许多矿工都认为左权县城关镇办一矿安全设施不合格，为什么在上级有关部门的检查中屡屡过关？
    蒋局长说：许多乡镇煤矿，尤其是个人承包或变向个人承包的乡镇煤矿，为了多收入少投资，已经和国家安全检查形成对立，抵制、欺骗上级安全检查。当检查人员到达时，把危险作业区用栅栏封起来，立块“停止开采”的标志牌。等检查结束后，拆栏再干，为安全生产埋下无穷后患。
    就11·9事故，我请蒋局长以一个行业领导的身份，谈谈教训，他说：
    从11·9特大瓦斯爆炸事故本身分析，暴露出乡村煤矿安全生产经营管理体制存在着一个严重问题，那句是实行人格承包，或变向个人承包的弊端太多。承包人只负责向办矿单位交多少钱，其它一切放任，这样必然会出现：
    第一，没有科学的开采设计，或者不执行科学的开采设计，形成了严重的乱采滥挖。其后果不仅破坏了资源，使宝贵的、不可再生的煤炭资源造成巨大浪费，而且失去了基本的安全规范和生产条件。井下通风、供电、防水、防火、防瓦斯、防尘系统，乃至与外界相通的通讯设施，都不达国家统一要求标准。
    第二，承包人为了追逐高额收入，不能按国家有关规定提取和使用煤矿安全生产的各项费用，只顾单纯挖煤，不管设施配套，进一步失去了煤矿生产的安全条件，矿工井下作业生命安全无法保证。
    第三，违背了“乡办矿全乡受益，村办矿全村人民受益”的乡村发展方针，个人承包煤矿不是靠技术、靠经营、靠个人能力赚钱，而是靠出卖国家资源肥了少数人，从而加剧了办矿者与广大农村群众之间的矛盾，出现了没理由出现的贫富悬殊，与此同时，人民群众共同享有的土地资源、水资源、道路设施、自然环境都成了少数人发财的牺牲品。
    第四、承包者千方百计采取直销直收，大量偷漏国家费税，严重损害了国家利益。
    第五，办矿单位个别人、承包人，为了一己私利，行贿受贿，互利互惠，目的不可告人，方法不择手段，使一些干部和群众受到腐蚀，腐败现象更为严重。
    蒋兴局长鞭辟入理的谈吐对我们此次采访中所见所闻是一番理性概括。我们听说个别乡镇干部在突堤村民愤极大，甚至遭到死难者家属的围攻。这中间当然有群众认识与素质的问题，但这些干部插手农村工作真正使集体经济发展壮大了多少呢？还是蒋局长的话：从左权11·9事故来看，违纪违法人员应受到严厉的制裁，这是肯定的。那么，乡镇煤矿今后的出路又何在？

 

    突堤的出路

    突堤村周边一共有五座煤矿，五座煤矿养活着全村两千多口人的大多数。我们在采访中听到不少村民呼吁：尽快改善和加强煤矿管理，开采要遵循科学、合理、有效的原则，同时大力发展农业，发展其它产业，给子孙后代留下点资源，给子孙后代创造更多的生存途径。
    山西是煤炭大省，素有煤海之称，这是令山西人引以自豪的财富。可是山西人在通往这种财富的道路上，忍受了自然无数的打击、无情的报复，由此积累了经验，向地下挺进，为世界捧出一轮轮温暖的太阳。当我们往炉中送入一锹煤的时候，我们燃烧的是那些生活在地下百米深处的采煤工的汗水、心血、甚至生命。
    1995年截止11月底，晋中地区煤矿事故共发49起，死亡82人，在全区725座煤矿中，乡村以下煤矿682座，其事故率和死亡率，都占总事故的70%以上。左权县在今年6月6日发生瓦斯爆炸死亡人后又发生11·9事故，蒋局长说：事故原因大同小异。由此可见，乡村煤矿的安全生产已经刻不容缓。强化领导素质，锐意改革，寻求适合乡村煤矿安全生产与发展的模式，已经成为有识之士的关注焦点。
    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矿山安全法（草案）》审议结果的报告第一条就指出：乡镇矿山企业伤亡事故比较严重，各方面反映较多，因此，不应当另行规定办法，降低对这些矿山的安全要求。可见，乡镇煤矿不应该因为自己资金雄厚程度无法与国营大矿相比，就在安全条件方面得过且过。确保生产安全，就是维护法的尊严。
    蒋兴局长希望全区乡村煤矿认真采用股份联营的形式，按谁办谁受益的方针，认真改革生产经营管理机制，进一步推动安全生产，保护煤炭资源，提高资源的经济增长质量，为致富全村、全乡、全县，乃至全区，做出我们采煤人应有的贡献。
    我们问：乡村每矿的新机制，有没有一个成功的先例可资借鉴呢？
    蒋局长说：灵石静升镇南浦村办煤矿就为我们树立了很好的样板。该村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利用每矿集体积累发展了焦化厂，再用焦化厂与煤矿积累办了高耐磨碳黑厂，使全村固定资产总值达到1200万元，巩固了集体经济。与此同时，实行股份经营制，在各厂矿中保留大部分的集体股外，将30%至40%的股份让给全体村民，这样，厂长矿长受到全体村民成立的董事会的制约，必须对全村人民负责，真正实现了村办矿全村人民受益的最佳构想。左权县现在有54座煤矿，其中27座为个人所承包。为了克服个人承包的各种弊端，确保安全生产，不使人民生命财产再受损失，应当逐步引导，之之向股份联营方向发展，以有限的资源，造福左权人民。
    11·9悲剧发生后，突堤应该从单纯吃资源的陈旧模式中挣脱出来，更新机制，引进技术与人才，依托煤矿，全面发展。
    11·9悲剧发生后，突堤应该尽快与时代接轨，大力发展教育，发展通讯、交通，尽快走上全民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
    11月9日，突堤拨响了119，但愿今后，我们乡村煤矿不再拨响——119。

 

    这个报道当时没有发表，《晋中日报》已经上版了，值夜班的副总编辑为了讨好地委领导，连夜拿着版面去请示，报道于是就没有见报，临时上了一个整版广告。第二天我看见报纸上没有我的报道，很遗憾，我曾经写过：但那一刻，我理解了那么多文人曾经对生命不负责任的自杀行为。我躲在自己的屋里，一天没有出来。
    我在突堤生活了好几年，但是我关于它的真诚的报道没有见报。后来，左权县更大的一次矿难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而我的报道中表扬的灵石县，却发生了今天的矿难。

    关于煤矿的改革,已经有了很多新的措施,我的文章中的论点可能已经不合时宜,但是我没有研究煤矿问题,我不知道现行的制度有无弊端,但是我追问:
    煤矿，这深井，怎样才能只造福于人，而不让人悲伤呢？

 

    (注:当时都写了真实的姓名,但是今天事情已过去多年,部分人名以"□"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