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丢丑和第一次挫败

田青从最早的对侠义小说的沉迷，兴趣逐渐转移到阅读苏联战争小说，然后是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到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的阅读品味已经直指中外文学名著。

有一次他从图书馆出来，手里捧着《大卫·科波菲尔》。他的老师诧异地问：“这样的一部书，你能读懂吗？”田青也很诧异，心里嘀咕：“我又不傻，怎么就不会懂？”

上小学时，他就自己学着写诗，远在上海的三大爷，还曾专门写信给他，写下了《与青侄论诗》。《红楼梦》读过之后，他对古典诗词有了更大的兴趣，买来王力的《诗词格律十讲》，开始认真学起了作诗。整个初中年代，他的作文始终是同龄学子的范文。而多少年之后，每当音乐界的名人去世，那些代表音乐研究所或艺术研究院撰写的挽联，大部分出自田青的手笔。

一个名叫郭林渝的语 文老师，高中毕业就做上了初中教师，但他颇有些才情与性格，尤其对田青颇多奖掖。田青说：“郭老师给了我写作的自信心，我的每一篇作文都是学校油印刊物上的头条。”

郭老师带着两个班，男生班是六班，女生班是七班。一天中午，他叫住田青说：“我下午在七班的课，你来讲一讲自己的写作心得吧！”

田青还是一个16岁的男孩儿，面对一教室齐刷刷的同龄女生，他能畅谈自己的感受吗？接受了老师的任务，他慌哩慌张地跑到图书馆，找了一堆书，像模像样地以各种小纸条夹在他想引用的书页里，他还试图把自己的演讲内容写成稿子，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当他抱着大大小小的一大摞书走上讲台，看见一群女孩子瞪着期待的目光盯着他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突然之间一片空白，想说什么在那一刻忘了个干净。不得已，他把自己写的半页讲稿生硬地念了一遍。多年后，我问田青：“你还记得当年都写了些什么吗？”田青笑着说：“我当时还能写啥？完全是什么‘点燃了心灵的火花’之类空洞无物的学生腔呗。”最令他难忘的是，稿子念完了，而课的时间还长，他在讲台上却说不出话。郭老师解围说：“同学们有什么具体的问题，提出来请田青同学谈谈他的感受。”第一个女同学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问：“请问你是如何‘铺陈’的？”在回忆这段经历时，田青大笑着说：“天哪，我当时从来没有听说过‘铺陈’这个词儿！”

田青对我说：“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丢人现眼的经历。不过转念一想，幸亏我丢人丢得早！此后，我就有意识地锻炼自己在人前讲话的能力，还专门学过朗诵。”

现在田青是中国音乐界的名嘴，许多人买票到音乐厅去听他主持的音乐会，在很大程度上是去欣赏他充满智慧、不乏幽默的即兴解说。2002年，中国的古琴艺术要申报联合国的“人类口头及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在为联合国官员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举办的古琴专场音乐会上，散发着中国传统文人气质的田青提纲挈领，把古琴丰厚的历史和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以极精炼的语言娓娓道来，其中还常常“爆出”一点“冷幽默”，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当古琴艺术申报成功之时，我想：要不是他16岁时的这个难忘的失败，他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功。因此，我们都应当感谢他的这个郭老师。郭老师不仅让他自信过，也让他在失败中品尝了自励的必要。

初二开始学《几何》课，老师第一次与同学们见面的第一个问题是：“谁知道‘几何’是什么意思？”除了田青，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举手。老师叫田青回答，田青说：“几何就是多少。”据后来了解，这个老师带了许多班了，从来没有人能答对这个基本的问题。老师很高兴，当即任命田青为“几何科代表”。田青说：其实这是文学给我打得底子，在古典小说中，“几何”这个词太常见了。

仅仅一周之后，几何老师就发现：田青除了知道“几何”是“多少”之外，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几何科代表”这样的一个职务很快就丢掉了。

初三时，田青偏科的程度已经相当严重，文史哲之外的代数、几何、三角，他既无像样的成绩更缺乏应该有的兴趣。而同时，一本《青年近卫军》他一天就看完了。他的近视眼就是因为看这本书。多年后他还记得书太长，没有看完无法入睡，他就拿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从强光到弱光直到没有了电。书看完了，第二天他发现自己的眼睛也坏了。50年代出版的中译本63万字，田青要怎样拼命地阅读才能在一天内解决掉啊！

但是这时候的田青还不知道他这样的一种学习方法无法在升学考试中获得好处。他瞄准了当时天津最好的两所高中：一中和十六中。落榜是可以想见的事，但落榜却大大地刺激了田青年轻自负的心。满脑子的理想第一次与现实遭遇，田青说，这是他人生中经受的第一个打击。

天津郊区当时新成立了一个高中，叫“梨园头中学”。没有考生报名，那里的青年教师就跑到一中和十六中，把人家淘汰掉的学生收罗了去。因为他们认为能够有信心报考最好的高中的学生，即使落榜，也有可取之处。于是田青就到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郊区学校。

高中一年级，田青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挫败感时时刻刻伤害着他，他一个人跑到校外的荒坟野地里，拿着一本《离骚》，悲叹命运的不济。多年后他与我回忆那时的他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完全是自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流放者，然后畅想天下的兴亡与自己肩头沉重而又无能为力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