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访谈录
邱华栋
邱华栋:这套《莫言文集》印刷精美,开本也大气磅礴,似乎和你的为人为文十分贴切。这个12卷的文集,收录了你写作至今几乎全部的作品,你怎么看待自己出文集这个事情?
莫言:我一方面很高兴,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安。出文集,似乎还不到时候,但风气如此,再加上编辑的热情难却,也就出了。我也曾多次劝告责任编辑,希望她三思而行,多做些市场调查,别出了卖不出去。不过目前看,似乎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这套文集收录了我几乎全部的作品,书印刷装桢得朴素大方,内文纸是责任编辑王颖特地在山东一家造纸厂订购,据说是专门熬出来的一锅纸浆,装帧设计请了大名鼎鼎的吕敬人先生,总之她非常用心。
邱华栋:我看你最近的长篇小说《四十一炮》,和早期的一部分短篇小说,还有和一个评论家的长篇对话,没有收进去啊。
莫言:对,确实是这样。春风文艺出版社不久前出版的《四十一炮》,因为那个版本还在再版,所以暂时不能收入,你说的那个对话录,也是刚刚由苏州大学出版社出版。还有一些短篇小说、杂文、剧本没有收入,别的都收进去了。
邱华栋:是的,你的9部长篇小说,收录了8部——《红高粱家族》、《食草家族》、《十三步》、《天堂蒜薹之歌》、《酒国》、《丰乳肥臀》、《红树林》、《檀香刑》,还有中篇两卷,短篇两卷,散文随笔一卷。蔚为大观啊。我很喜欢这套书。
莫言:王颖是军艺文学系毕业的,大约因为校友之谊,这套书她设想了好久,我一直给她泼冷水。她大概也咨询过一些出版界的同行和作家,给她泼冷水的也是多数。但她执意要出。后来,有两家出版社听到消息来找我,出的条件比王颖的出版社优越许多,起印数多一倍,版税率也高,但最终还是让她出。后来有几个我自认为是朋友的人,提醒她不要出莫言的书,我也动员她放弃,主要是怕她承担太大的压力,万一压在手里,那就不得了。
邱华栋:其实你不用担心,你的书,有些版本,像《酒国》、《天堂蒜薹之歌》,还有《红树林》和《丰乳肥臀》,都绝版很久了。一些中短篇小说也不是很集中地出过,加上这套书都是分册定价,方便读者单独购买,应该很好的。最近人民文学社给王蒙除了21卷的《王蒙文存》,也都是单册定价,听说还迅速再版了。前些年贾平凹也出版了14卷的文集,仍旧很收欢迎,所以,文集的出版尤其是方便那些特别喜欢你,也愿意研究你的读者。
莫言:出了就出了,说多了也显得我矫情。好在是自由买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强迫读者买自己的书。另外借着出文集的机会,我大概浏览了旧作,知道了已经写过什么和怎样写过,也算是为今后的写作做了一个准备。
邱华栋:从出版的角度讲,我注意到你的作品版本是这些年比较多的,是少数几个受关注的当代作家,显示了你受欢迎的程度。
莫言:可能读者也是一茬茬的,三五年就又是一茬新人了吧?
邱华栋:对,现在读书的人,大都在三十岁以下和五十岁以上,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人,都在忙着挣钱养家糊口呢。
莫言:有道理。
邱华栋:你的书在国内的版本多,台湾地区也不少,而被翻译成外文的版本,似乎也是相当多的。我在海外的一些书店,看到你的英文日文版很多,都各有上十种,你现在有多少种外文版了?
莫言:已经出版的有五十几本,加上正在翻译和即将出版的,有六十几本。
邱华栋:这么多!应该说你是最受海外欢迎中国当代作家之一了。我注意到你的书的翻译者,大都是在他们本国有名的翻译家,出版社也比较有名,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你进入了西方主要的出版体制和文化生产视野里了?
莫言:绝对不敢这样说。西方国家对中国作家的翻译,也是一茬茬的,前几年是王蒙先生、张贤亮先生、陆文夫先生他们那一茬,现在是我们这一茬,过几年就会是更年轻的一茬。当然每一茬作家之间也有交叉。譬如那些老作家的作品依然被翻译着,而一些很年轻的作家的作品也引起了西方的注意。尽管有这么多作家的作品被翻译出去,但实事求是地说,中国作家在西方的影响仍旧是比较小的。我是用汉语写作的作家,我当然首先是在给中国读者写作。被西方关注,有着很多原因,除了作品的原因,还和影视多少有些关系。有些版本的版权费很低的,像我的翻译到以色列的版本,只有几百美元。所以,不要出了几本外文书就自以为成了“世界级作家”,就产生一些盲目自大的幻觉。对此我有清醒的认识,即使你的小说被翻译成一百种文字,出来一千个外文版本,但归根结蒂还是那几本小说。
邱华栋:这次在法国参加中法文化年,有什么样的体会?
莫言:这次我们内地去法国的作家一共有二十多个,每个人在法国的活动和日程都是不一样的。
邱华栋:我听说了每个作家回来后不同的表现,有的人写文章认为自己很受重视,也有的人愤怒,大骂西方,想来一定是在法国被漠视了。
莫言:作家受不受欢迎,主要还是靠作品,一时的热闹和造势,不会发挥持久的效应。我也看到了一些同去法国的作家回来写的文章,都还好,但个别的也在借外国人的口,贬低自己的同行。当然也有人骂法国出版商有眼不识金镶玉。其实这没有必要。外国读者也是人,和中国读者一样。有喜欢我的作品的读者,必定也有不喜欢我的作品的读者。从另外的角度讲,如果确信杰作在手,迟早会被翻译;如果确信是杰作,被不被翻译,又有什么要紧呢?我的法文版本暂时比较多,所以活动相对也比较多,都是各种讲座、朗读会、签名售书和读者见面会。有的活动甚至持续五六个小时。在巴黎的主要活动结束了,和张炜到法国南部呆了一段时间。尽管张炜的作品的译本暂时还比较少,但大家对他的份量还是有足够的了解,他的《古船》不久即可出版,到时自然会有更多的法国读者了解他。在法国南部风光旖旎的地方,看了一些文化大师的故居,心态放松了,那个时候才感觉轻松了一些。而且,马赛的鱼汤,的确很好吃。
邱华栋:是不是中国当代作家在西方的影响整体上在上升?
莫言:法国相对重视中国作家一些,借着这次活动,集中推出来一批作品。但这样的热闹很快就会过去,往后的情况,还是要靠作品的质量。你的作品好,自然有人买,出版社也就愿意出。当然所谓的“好”,也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从内心深处来讲,没有一个人会认为自己的作品比别人差,每一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拥趸,这种事,只能是随其自然。还有就是一些华裔作家,已经在法国有很高的地位,像程抱一是法兰西学院的院士,还有戴思杰也是连连获奖。
邱华栋:我注意到你的视野相当开阔,比如你的书架上摆放的,都是一些世界各大语种大作家的近作,像库切和奈保尔的作品,有的甚至是港台版新书,此外还有像《外国文学动态》这样的杂志。
莫言:《外国文学动态》是看了《世界文学》杂志上登的一个广告,向他们订购的,但买了也就放在那里了。一些外国作家的书,像库切、奈保尔,都是朋友送给我的,尽管读得不细,但还是翻了翻,毕竟是干这行的,总要大概地知道人家写了什么。
邱华栋:可是最近几年,你提出来的从形式上“要大踏步地撤退”的想法,却影响了很多人,尤其是深受西方文学影响的年轻作家,你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
莫言:我写完《檀香刑》后,出版社需要一个后记,我有些发愁,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是突然,想起了那部老电影《南征北战》的台词,于是就有了从小说的形式上“大踏步撤退”的说法。我就是直觉,也没有往更深的地方想。
邱华栋:当代很多作家在西方作家的影响下,都有一种“影响的焦虑”,你是怎么看这个状况的?
莫言:我们这些作家,都是深受西方现代派文学影响的,我就是一个深受外国作家影响,并且敢于坦率地承认自己受了外国文学影响的作家,但是我并不是刻意地模仿他们的叙事方式和所讲的故事,而是深入地研究他们作品的内涵,去理解他们观察生活的方式,以及他们对人生和对世界的看法。
邱华栋:到了今天,任何简单的形式模仿,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莫言:当然了,我们肯定要在自己的本土文学,甚至是民间文学文化中,去寻找和我们血肉相连的东西,让它焕发光芒。我想这是直觉和本能,并不需要多少深沉思考。
邱华栋:我觉得是你到了一定程度的相当的自觉。对很多年轻作家来说,你的这个说法特别重要,引发了我们的很多思考。
莫言:现在西方百年来主要的现代派和所谓的后现代派作家的代表作品,大都翻译过来了,在“见多识广”的情况下,大概很难再有什么东西引发我们的震惊了。现代派文学技巧,正在成为一些青年作家写作的基本修养。
邱华栋:所以正是在这个时候,你的这个“撤退”理论使我们得以重新审视,和去发现我们自己传统中的文化资源。
莫言:其实没有必要特别地强调,一个人,写到一定的时候,必定会这样做。
邱华栋:最近在写什么?
莫言:我的笔记本上有一些小说的题目,有一个题目我甚至已经写了10万字了,突然就写不下去了。还有一个写了2万多字,也写不下去了。但我知道,这两部小说迟早会完成,我在等待着那个豁然开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