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60年代
60年代开始了。这个年代对于我,意味着从10岁到19岁这一年龄段。这个年龄段在今日青春派作家的笔下,被浪漫地称作“花季”。而于我则是一段暧昧的岁月。三年困难时期的饥馑,短暂的国民经济调整期带来的清贫朴素然而难得的欢乐进步,接着便是全国性的大骚乱——文化大革命,我和高原上的这座小小的城市一道,在“红色风暴”中不断地迷失,晕眩,跌倒,在躁乱中度过了我的黑色的青春期……
1. “金色的童年”
1960年,我10岁。
在我之下,依次是三个妹妹,分别是7岁,5岁,2岁。还有一个要在10月份出生的弟弟,现在他还在母亲腹中慢慢孕育。
那一年最令人刻骨铭心的,就是一个字:饿。
从1959年下半年起,饥馑的阴云便笼罩着西宁。到了1960年,粮食更是严重短缺。那时我和妹妹们中午在银行食堂吃饭。随着饥荒逐渐严重,银行食堂里的馒头开始变成大大的虚泡馒头,看着大,捏一捏,就成了一小疙瘩。再后来,这样的虚泡馒头也见不到了,记忆中,每天都是青稞面糊糊,那糊糊越来越稀,所谓“筷子搅一搅,浪头打死人”。每顿饭就是一小碗面糊糊,别说大人,就是我们小孩也难填饱肚子。我的小妹妹刚刚3岁,她一端上碗,便吸溜吸溜喝完了。喝完了,还使劲儿舔着碗,唱歌一样地说着:“面糊糊儿美死了”。有一件事,我几乎没有记忆了,是听母亲后来说起的,说有一次食堂大师傅对母亲说,你那儿子将自己那份面糊糊经常让给小妹妹喝。这样下去会饿出病的。母亲这才知道我有这一“舍己为人”的“壮举”。也许当时我是这样让过的,可我自己早已不记得了。倒是小妹妹将此记在心里,长大以后也总说起……
那时人们想尽一切办法解决吃饭问题。人们到水塘河渠里捞浮在水面上的那黏黏糊糊的绿色水藻——小球藻,和在面里吃。再就是挖野菜吃,也时常有中毒的。对于我来讲,记忆最深的,一是到西大街上,打那老榆树上的榆钱儿吃。一种办法是拿根长棍子打,高处的打不到,就用绳子拴块石头扔上去,石头掉下来时,会带下来一些枝叶。但老榆树上的榆钱很快就被人们打光了,连树皮也被人剥着吃了。于是我又尝试吃另一种食物——煤矸石。这是别的小伙伴告诉我的,说煤堆里那些发白的酥软的煤块可以吃。于是我也寻出来放嘴里,果然有一丝甜味,饥不择食,便咽下肚去。结果非常不妙,大便拉不出来,坠得肚子疼。母亲知道了,心疼地用手给我从肛门往外抠……
银行食堂很快就办不下去了,我们又开始在家里吃饭。
那一年,为了减少家中吃饭的人口,大妹妹去了老家静宁。但母亲又把二伯父的大儿子尕宁接到西宁来了。大伯父的儿子尕恒在副食厂当工人一年就被裁员了,于是吃住都和我们在一起。他食量大,国家那点儿定量根本不够他吃。为了让我们能多吃上一点,父母想了很多办法。为了渡过饥荒,父亲在院子里翻地,种菜。种的是当地人叫的“大头菜”,即北京人称的圆白菜(甘蓝)。没有熟肥,父亲直接上的是生粪(就是我们全家拉在厕所里的屎尿),结果生出无数的蛆来,甚至爬到了屋里,吓得我们兄妹几个吱哇乱叫。亏得父亲找来了“六六六”粉,一通挥洒,到处药味儿刺鼻,但蛆虫之灾算是没了。至今我闭上眼,还能清晰地想见那大头菜上的一片药粉的铁锈红。
父亲还用家里的一件上好的皮衣,换回来几颗烂白菜。家里的面柜也换吃的了——那是一双红漆面柜,四四方方的,是用来装面粉的。后来没有那么多面了,就装些杂物。我们兄妹几个玩捉迷藏,有时就会躲在面柜里。
到了1961年,大妹妹从老家回来了——老家也缺吃的。为了填饱肚子,西宁人把目光投向了远方的青海湖。那里盛产无鳞湟鱼。许多单位派人派车到青海湖捕鱼或向当地渔民买鱼,也有私人去的。父亲和几个朋友凑了些钱,找了一辆汽车,冒着寒风,也去了青海湖。几天后他们回来了,买回来了一车湟鱼,每人分了大大小小近百条。这些湟鱼是宝贝,大多数都收拾后,在院子里拉几条绳子挂起来晾成鱼干。剩下的就每天煮一两条吃。我们吃得很仔细,包括鱼脊里的骨髓,还有鱼鳔,那是最好吃的。开春后,苍蝇多起来了,就在悬挂着的鱼干(我们叫干板鱼)上下卵。我们将那一层白花花的卵抠掉,照吃不误。父亲买湟鱼回来后,我还碰到了一件事。当时是晚上,父亲让我给一个叔叔家去还装鱼的桶——他们一块儿去了青海湖。当我走进这叔叔家时,发现他家地上摊放着许多湟鱼,他和他老婆正忙活着往鱼嘴里填小石块。他们也不避讳我,大概因为我是个小孩子。回到家,我给父亲说了这事,问他们干嘛要给鱼塞石子。父亲笑笑,说,大概是想卖鱼时加点重量吧。他叮嘱我,这是丢人的事,别往外说。
后来父亲又去拉过几次湟鱼,靠着干板鱼和野菜、小球藻、高粱面等,我们终于挺过了饥荒。西宁人都说,是青海湖的湟鱼救了西宁人。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说,据青海省水产部门的一份统计数字显示,1960年至1962年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青海共捕捞湟鱼7.29万吨,按照这三年青海平均人口221万人计算,三年间每个青海人就吃了66斤湟鱼,这数字还不包括无法估量的大量民间捕捞。一人66斤湟鱼——对于青海人来说,有多少饥饿的生命因此获得拯救。

60年代青海湖的湟鱼,救活了青海人
湟鱼现在是保护鱼类,青海已禁止餐馆做湟鱼菜品,发现后将重罚。不过,也有胆大的餐馆偷偷卖湟鱼菜肴,也有人家在鱼贩子手里偷偷买来湟鱼,在家里做了吃,为的是回味一下当年的滋味——湟鱼都很小,也很贵。
那几年,母亲在南关街的一家银行储蓄所上班。每天下班,抱着个盛钱的小木头箱子,独自从南关街走到西大街的银行本部。母亲后来回忆说,那时真胆大,敢抱着钱箱子独自走,如果遇上个抢钱的,那就不得了了。我则到母亲工作的储蓄所玩过。储蓄所是母亲和一个老同志上班。储蓄所很小,一张柜台将储户和工作人员隔开。储蓄所墙上贴着宣传画:积极储蓄,支援国家建设。——想当年国家研制原子弹,其资金不少就是来自百姓一分一角的储蓄吧。
那时,大院里的住户都走了,只剩下我们一家人。因此,一到星期一早上,父母亲要去上班,我和大妹妹要去上学,父母亲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二妹妹:“千万把小妹妹,还有小弟弟看好,一定把院门扣好,等中午放学,你哥哥带你们去食堂吃饭……”那时,母亲上班中途,会回到家中给弟弟喂奶,喂完奶,又急匆匆去上班。中午的时候,就由我带妹妹们去母亲单位的食堂吃饭。
星期二、星期三……都是如此。
这时,二妹妹就会睁着一双大眼睛,懂事儿地点点头。我们都出了院门,二妹妹就把两扇红漆剥落的木门从里面关上,踩着个小板凳,把铁钌铞儿扣好。我就大声地问:“扣好了?”“好了,不信,你推推。”我就把门一推,果然很牢。“你们早点儿回来!”二妹妹在门后面大声说,已经带着哭腔了。“好!好!”我回答着,一边飞也似地逃跑。我知道,这时二妹妹就要嚎啕大哭了,可我有什么办法?我那时绝对是个好学生,从来不迟到的……
一到学校,我就把妹妹们全忘了。有那么多的小伙伴,大家虽然穷,虽然饿,但一下课,便会疯玩。最常玩的是“斗鸡”。先把一只腿盘起来,取“金鸡独立”的姿势,然后蹦跳着,互相用盘起的腿去撞、压对方同样盘起的腿,直至对方支持不住,放下腿。当然,也可能自己先败下阵来。

还有就是玩扇画片。那时卖一种纸画片:一大张硬纸,上面排列着几十幅色彩鲜艳的小画,有花卉,有古代人物,也有《水浒传》、《杨家将》、《三国演义》故事的。把这些小画剪下来,一张张如火柴盒面那么大小。玩时,两三个人、三五个人凑一起,各出几张,摞在一块,依次放在脚侧,然后用手掌扇画片。规则是手不许碰到画片,手落下时要拍在挨着画片的脚上。谁能将画片扇得背面朝上,谁赢;能扇翻几张,就赢几张。然后按猜丁克儿(剪刀锤子布)排定的顺序让下一个来扇。如果遇上高手,他又排在你前头,他一次就把整摞儿画片扇走了,你就只有心疼你宝贵的画片落入他人囊中的份儿了。这种游戏我自七八岁时就玩,冬天时手冻得像小馒头,也玩兴不减。但这种游戏老师不让玩,说是有赌博性质。我是个好学生,后来就逐渐退出了。

另一种游戏,是真正穷孩子的游戏。怎么叫它呢?姑且叫“砸石头”吧。我和小伙伴通常都是在放学路上玩。一人捡一块石头,先由一人扔出去,另一人再用自己的一块去砸这块石头,砸中了即算赢。不过,谁有那么准的“枪法”?何况前一人扔得又很远。于是,当对方砸不中时,我就跑过去,捡起我那块未被击中的石头,再去砸他那块。他那块在地上弹得很远,我可能也砸不着,于是我们一路砸着,一路笑着嚷着,回家去。那时街道是土路,不怕砸。行人也不多,有玩的空间。
后来,不知是谁对这游戏做了改良:砸石头多没劲,改用碎瓷片。就是打碎的瓷碗的碎片,白色蓝边的,还有红边的,也是一人先扔,另一人用瓷片去碰,而不是砸。碰到了,就赢得了对方的瓷片。我记得我有一阵儿“枪法”特好,赢了好多,装在书包里,结果把书包扎破了。母亲发现后,一怒之下,把我那半书包的宝贝全扔了,让我懊丧了好久。
现在回想这幼时的游戏,突然想到,现在盛行的“碰瓷”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那时,口袋里装满了捡来的碎碗片,蓝白色的,涂着红边的,那时,谁要拿珠宝来换,我也不换。现在想想,也许这些碎瓷片中真有宋元明清时的官窑珍品!
还有许多有趣的游戏,都是穷孩子的土游戏。父母没钱给我买玩具,但这好像也没影响我童年玩耍的乐趣。
说到玩具,有一件事使我至今难忘。一天,放学的路上,我看到一群孩子围在一块儿。好奇地凑过去看,原来是一个小贩在卖一种玩意儿。那是一些类似小瓶子一般的东西,茶色,锥形,小瓶口,大圆底儿,小贩示范:将嘴放在瓶口上吸,吹,瓶底儿就随之翕动,发出叭叭的清脆的声音。我蹲下,忍不住从小贩的篮子里拿起一个,也学他吸,吹——不知是我嘴劲儿太大,还是这玩意儿太娇气,“叭达!”那小瓶儿的底竟裂了!这可怎么办?我傻眼了。小贩见状,冷笑道:“我说你,热手莫碰冷货。赔吧——两毛钱!”我身上哪会有钱,一分也不趁。没办法,把书包押在小贩处,回家找母亲要。两毛钱,在当时不是个小数,可以买全了酱油、醋和盐。我怯怯地向母亲讲明原委,等着挨一场斥骂,甚至揍……但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就把钱找出来,给了我。我转身飞跑,赎回了我的书包,那只让我吹破的小瓶,我也拿回来了。我在瓶底儿上粘上纸,试着吸吹。结果当然让我失望。尽管如此,这破瓶子我还是留了它好些日子。“热手莫碰冷货”,小贩的这句话,也因此成了我人生的一句警言……
大概是1962年,小学五年级时我受过一次伤。学校操场上有两处平衡木,平衡木就是两个支架支着一根长条木,就像一座独木桥。课余时间我们喜欢在上面玩:两个人面对面站平衡木上,然后互相推搡、躲闪,看谁能坚持住不掉下去。有一天放学后,我和同学们玩,结果从平衡木上摔下去了。不像平日,都是双脚落地,这次是横着摔下去,左胳膊先着地。似乎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当时胳膊就抬不起来了。一块儿玩的小伙伴们赶快去叫老师。后来老师把我送到了医院,并联系上了我父母。不知医生当时怎么处理的,后来我的左胳膊长好了,能活动了,但从肘关节开始,小臂显然长斜了。而且左胳膊不能太使劲,否则小臂就有“拧”的感觉。
原来我喜欢爬绳,举重,这以后就和这些用双臂的运动拜拜了。
记得我上小学时,那时学校开全校大会,全校同学坐在大操场上,会场上布置着鲜花和星星火炬红旗。学校的少先队鼓乐队会绕场一周,吹号,打鼓。大家在老师的指挥下齐声高唱《少年先锋队队歌》: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这首歌由郭沫若作词,马思聪作曲。
60年代,我们唱的比较多的另一首歌是《金色的童年》。当时唱着这首歌时,无忧无虑。现在想想,这“金色的童年”的“金色”,并不是纯金,而是混杂着饥馑、贫穷等黑色,不过,尽管小时家里穷,吃不饱,穿的也不是“美丽的衣裳”——脚上的鞋永远是前面张着嘴,后面露着跟,裤子上除了补丁就是洞。我曾嫌裤子上的破洞难看,用蓝墨水把露出的肉染蓝了。这样就看不出破洞了,这手法,就和张乐平笔下的三毛在身上画了一件海魂衫一样——但小学的生活是快乐的。学习负担不重,虽没有什么玩具,但土游戏很多,老师、同学们也很好。所以,虽然只是薄薄地镀了一层金粉的童年,也是足以让我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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