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诗话》批评(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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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诗话》崔自默 |
《随园诗话》批评(30)
崔自默
卷一
33、青史岂为青灯出,蠹虫无由笑蠹鱼
“高文良公夫人,名琬,字季玉,蔡将军毓荣之女,尚书珽之妹也。其母国色,相传为吴宫旧人。夫人生而明艳,娴雅能诗。公巡抚苏州,与总督某不合,屡为所倾,而公卓然孤立。咏《白燕》第五句云‘有色何曾相假借’,沉思未对。适夫人至,代握笔曰‘不群仍恐太分明’,盖规之也。夫人博极群书,兼通政治。文良公之奏疏、文檄等作,每与商定。诗集不传。记其咏《九华峰寺》云:‘萝壁松门一径深,题名犹记旧铺金。苔生尘鼎无香火,经蚀僧厨有蠹蟫。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征南部曲今谁是?剩有枯禅守故林。’此为其父平吴逆后,获咎归空门而作也。”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总被理解出不同意思。有人说女子不需要才,甚至无才反而可以成就一种美德,此言差矣。两全其美不是更好么?如果生来没啥才气姿色,就更需要谦虚,更需要美德;否则,无才无德,呵呵,结局可想而知。秀外慧中不少有,而丑人多作怪也是常事。
《周易》乾坤两卦象词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君子”当然包括女士,所以后半句不必改为“地势坤,淑女以厚德载物”。
高其倬(1676-1738年),字章之,号美沼、种筠,谥文良,辽宁铁岭人,汉军镶黄旗。高其倬开始娶了武英殿大学士明珠的孙女,成了词人纳兰性德的女婿,与年羹尧为连襟;后来高年两家结怨,互相弹劾不休。高其倬官诗齐名,历云贵、闽浙、两江总督,有《味和堂诗集》刊行,被称“一代作手”,袁枚说他“直驾新城(王士祯)而上”。高其倬有个堂弟是著名的“指画创始人”高其佩。在给堂弟指画所题诗句里,高其倬多有“画评”,如《题且园七兄指绘钟馗按剑图》说“拟挽顽儒情,非充耳目玩”,《饥驱图》说“非兄非善谑,中具饥溺情”,指出画面背后的社会内涵,这也成为研究高其佩绘画艺术思想的第一手材料。
高其倬继室为女诗人蔡琬,她是绥远将军蔡毓荣之女。堪称贤内助的蔡婉,才德兼擅,在高其倬政治生活中影响很大。徐世昌《大清畿辅先哲传·附列女传》中说“其倬章疏移檄,多出其手裁,号为闺中良友”。闵尔昌《碑传集补》中说“琬之母,一吴家姬耳,而生女贤明若此,可谓出淤泥不染者矣。诗曰:倭倭佗佗,如山如河,世有之焉”。诸列女名媛籍中都对蔡琬评价颇高,非偶然也。
蔡琬(1695-1755年),字季玉,汉军正白旗,辽阳人,清著名才女。她的父亲和丈夫都任过云贵总督,其母“八面观音”曾是吴三桂的宠姬之一,与陈圆圆同称国色;吴亡后归蔡毓荣,生婉,而蔡毓荣获罪原因之一就是“隐匿应官妇女即徇纵逆党状”。蔡琬兄尚书蔡珽为人构陷,下狱几死。蔡琬濡染家学,博极群书,有过人之识。在特殊家庭环境与人生遭遇中饱受打击的蔡琬,懂得了随遇而安,出泥不染,诗文充满感伤,沉郁悲凉,又能刚柔相济,不失宽宏雅壮之情与古丈夫遗风。
蔡琬诗文造诣足与丈夫媲美,琴瑟和鸣,尝有《蕴真轩诗钞》二卷和杂诗一卷,可惜“诗集不传”。沈德潜《清诗别裁集·蔡琬》说“诗集无可觅,于选本中录取四章,皆掷地有声者”;沈善宝《名媛诗话》说“闺阁中具经济才者,诗笔极其雄健”;雷瑨雷瑊《闺房诗话》说“皆沉郁顿挫,不似巾帼中语”;由云龙《定厂诗话》记,“(文良继配季玉夫人)亦工诗,有《蕴真轩诗钞》二卷,其随任到滇时有诗序云:‘滇南为先大夫旧莅之地,四十年后,余随夫子督滇,目击胜概犹存,而大人之墓有宿草矣。扶今忆昔,凄然有感,因得八长句,用志追思之痛’”;郭则澐《十朝诗乘》记,“仁庵女季玉适高文良,后从文良入滇,所经皆当日战地,有《关索岭》云……皆感仁庵旧事”;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说,“琬诗皆伤其父毓荣平吴三桂被谗而作,感慨悲凉,定非其倬所能”。嘉庆间内阁学士铁保辑录满蒙汉旗人诗作成《熙朝雅颂集》,以蔡琬为余集卷首。铁保是满人中最著名的书法家,与成亲王永瑆、刘墉、翁方纲并称“清朝四大书家”。
高其倬为官清廉,对贤妻蔡琬也是心怀柔情与感激,如《寄内》“无计怜贫病,亲衰赖汝贤”,《行役晓发》“家贫万事乏,供馈倚病妻”,《沾益驿楼雨夜寄内》“百般相思又秋来,鹿门旧约仍虚掷,何日云梨手共栽”。“夫人博极群书,兼通政治。文良公之奏疏、文檄等作,每与商定”,袁枚此记载与其他类书相合,虽然商酌定裁的手稿奏疏已不见,但确乎“每奏事,天语褒嘉”。《雍正朱批上谕·高其倬卷》在涉及政事看法及措辞上,常见“好”、“斯论通极是极”、“甚好”、“甚是”等朱批。高其倬为人宽恕,常代属下受过,终受牵连降调,“公巡抚苏州,与总督某不合,屡为所倾,而公卓然孤立”。“风雨初更歇,凉蟾已在天,涔涔终不湿,炯炯只孤悬”,失意的高其倬借诗抒怀,此时蔡琬便是精神知己。高其倬曾咏《白燕诗》,写出第五句“有色何曾相假借”后沉思难对,正好夫人过来,提笔写道“不群仍恐太分明”,这无疑是在借诗规劝丈夫要懂得和光同尘,过于清高容易受到损害。这一情节为众多辑录中收录,允为“闺中良友”。
蔡琬可谓孝女,后来所留诗作多是怀念父亲往昔的叱咤风云,并启示后人不该忘记前人的劳苦功绩。如《鹦鹉峰》“红旗指处人马迎,白首归来雪满鞍。涧底波流如哽咽,寺门联额半摧残”;如《辰龙关》“一径登危独惘然,重关寂寂锁寒烟。遗民老剩头间雪,战地秋闲郭外田。闻道万人随匹马,曾经六月坠飞鸢。残碑洒尽诸军泪,苔湿尘封四十年”;如《云南坡》“荣枯浩浩海无边,功就名成自古传。白钺几过新驿站,赤燐曾遍旧山川。吴云已变如苍狗,署魄惟能化杜鹃。试看绛侯千户邑,应知懋绩在当年”;如 《关锁岭》“山从绝域势遥分,天限西南自昔闻。烽静戍楼狐上屋,风喧古木鹤惊群。横盘石磴危通马,深锁雄关冷护云。叱驭升平犹觉险,挥戈谁忆旧将军”。还有上面为其父平吴逆后获咎归空门所作的《九华峰寺》,皆可谓字字血泪,岂止是一家女儿对自家父亲的思念之情。
“苔生尘鼎无香火,经蚀僧厨有蠹蟫”,“蠹蟫”即蠹鱼,又称蠹虫、衣鱼、白鱼、壁鱼、书虫、衣虫等,是一种灵巧、怕光、无翅的昆虫,身体呈银灰色,嗜食糖类及淀粉等碳水化合物,属缨尾目,在地球上已经出现约三亿年。
“脉望”,是蠹鱼的雅称,也是传说中的一种高级书虫,读书人用它熬药喝了可以成仙。故事说唐德宗建中末年,书生何讽买到黄纸古书一卷,在书中发现一个环形发卷,随意弄断它后两头滴出水来。何讽把这事告诉一个道人,道人惊叹:“你个俗骨凡胎,遇到此物却无缘飞升成仙,命啊。据仙经说,蠹鱼几次吃到书页上神仙二字,就已然化为脉望了。夜里用这东西照天中星,能求得还丹,再用那种流出的水调和服了,就能脱胎换骨,飞升作仙。”何讽事后专门取古书翻阅那些蛀虫咬过的地方,根据前后对照文义,竟然都是“神仙”二字,于是何讽大为赞叹。这当然是仙家故事,听着好玩就是了。“脉望”,这两个字组合起来就很有意味。
“兴元兵后伤阴阳,和气蛊蠹化为蝗”(白居易《捕蝗刺长吏也》),“闇生魑魅蠹生虫,何异谗生疑阻中”(白居易《思子台有感二首》);“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李贺《秋来》),“山潭晚雾吟白鼍,竹蛇飞蠹射金沙”(李贺《黄家洞》);“岂殊蠹书虫,生死文字间”(韩愈《杂诗》),“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虽巧欲何如”(韩愈《题木居士二首》);“因思桂蠹伤肌骨,为忆松鹅损性灵”(皮日休《病孔雀》);“鸟啄摧寒木,蜗涎蠹画梁”(杜牧《华清宫三十韵》);“胆壮乱须白,金疮蠹百骸”(贾岛《老将》);“罐香松蠹腻,山信药苗缄”(陆龟蒙《和袭美江南书情二十韵寄秘阁韦校书贻之商洛》);“自探典籍忘名利,欹枕时惊落蠹鱼”(李商隐《和刘评事永乐闲居见寄》);“眉根霜入细,梵夹蠹难侵”(贯休《遇五天僧入五台五首》);“经排蠹简怜初校,芸长陈根识旧栽”(元稹《和乐天过秘阁书省旧厅》);“非日之暮,浮云之污。嗟我怀人,犹心如蠹”(皎然《浮云三章》);“桂蠹花不实,天霜下严威”(李白《古风其二》),“蠹政除害马,倾巢有归禽”(李白《赠从孙义兴宰铭》);“鳖圆如新荷,鱼细如蠹蟫”(苏辙《和子瞻凤翔八观八首其五东湖》);“蠹鱼自晒闲箱箧,科斗长收古鼎钟”(苏轼《和欧阳少师会老堂次韵》);“老死爱书心不厌,来生恐堕蠹鱼中”(陆游《寒夜读书》),“一生被误终未醒,老作蠹鱼吁可哀”(陆游《初冬杂咏》),“蠹鱼似是三生业,汗马难希百世名”(陆游《雨夜》;“何时管钥人吾手,为理签题扑蠹鱼”(黄庭坚《次韵元翁从王夔玉借书》),“漫投墨客摹科斗,胜与朱门饱蠹鱼”(黄庭坚《谢送宣城笔》);“何故区区守黄卷,蠹鱼尚耻亲芸香”(梅尧臣《得王介甫常州书》);“书前有易不知易,玄上求玄恐未玄。白首纷如成底事,蠹鱼徒自老青编”(张载《书斋自儆》)。
蠹鱼,诗人可以让不起眼的俗物进入诗句,而且特别写出雅意,算是一种众生平等的慈悲与关怀;并因此联想到自身作为书生的可怜,百无一用,就是一枚蠹鱼,读书虫而已。从小见大,由此及彼,自实而虚,诗文的人情世故之讽喻作用就显见了。
“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皈佛一生心”,南怀瑾先生曾讲到这首诗。不管是谁,也不管他当年多么英雄气概,到了最后晚年,都会清心修行。活着才是硬道理。当然,修养身心未必都选择出家,也未必都有那番条件与契机。蔡琬的父亲因为历尽人间沧桑,最后花钱盖庙,遁入空门,一了百了。父亲去世后,女儿再到这庙里,四下看看,一派苍凉落寞,心底的滋味自是难以言表。万法唯识,得失相间,甘苦自知,所有的感受与认识,都与自身的履历与经验有关。一般父女不会有如此人生际遇,当然也不会有那般感怀字句。赫赫青史不是靠书虫的孤苦青灯所能打造的,文人相轻很可笑,蠹虫与蠹鱼是一回事。
平常还是非常,平凡还是非凡,清淡还是波澜,哪一种生活更受人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