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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自默《随园诗话》 |
《随园诗话》批评(26)
崔自默
卷一
29、六经与我何干系
“方望溪删改八家文,屈悔翁改杜诗,人以为妄。余以为八家、少陵复生,必有低首俯心而遵其改者,必有反覆辩论而不遵其改者。要之,抉摘于字句间,虽《六经》颇有可议处;固无劳二公之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也。”
方苞(1668-1749年),字灵皋,亦字凤九,晚年号望溪,亦号南山牧叟,江南桐城(今安徽省桐城市凤仪里)人,与姚鼐、刘大櫆合称“桐城派”三祖。为学以程朱为宗,提倡“义法说”。“义法”一词出自《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孔子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公之获麟,约其文辞,治其烦重,以制义法。”方苞《又书货殖传后》有云,“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意即“义”“法”结合,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言之有物,雅洁清真,行文得法,理辞气通。在《再与刘拙修书》中,方苞反对黄宗羲与颜元的反程朱理学思想,持论严谨。方苞的文学正统思想受到时政欢迎,也给后来桐城派文风奠定了思想理论基础。
钱钟书《管锥编·左传正义》有论,“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的确,以文运事,踵事生华,设身处地,合情合理,是史传文学的命脉。方苞继承了史官文化传统,以《左忠毅公逸事》为例,在此前以左光斗为传主的传记已有左光先的《枢辅史公传》、戴名世的《左忠毅公传》等,“史可法入狱访师”一段大致情节:陷师于狱,一时长安摇手相戒,无往视者,法不忍,师见而颦蹙曰,尔胡为乎来哉;左光先的《枢辅史公传》变为“予已至此,汝何故来死”;戴名世笔下则为,“光斗呼可法而字之日:‘道邻,宜厚自爱。异日天下有事,吾望子为国柱。自吾被祸,门生故吏,逆党日罗而捕之。今子出身犯难,殉胫胫之小节,而攖奸人之锋。我死,子必随之,是再戮我也’”。受司马迁影响,方苞写此事“踵事生华”,勃有生气:“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屡,背筐,手长铲,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岀。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左光斗(1575年-1625年),字遗直,安庆府桐城县(今安徽省铜陵市枞阳县横埠镇)人,明末东林党人,为官清正刚直,被誉为“铁面御史”,水利专家,“东林六君子”之一,天启五年(1625年)因对抗权宦魏忠贤而下狱,被折磨而死,后人辑有《左忠毅公集》。
文如其人,文果哉心,方苞文章的“义法”思想与其个性风格必然是一致的。知晓了这一点,或许就能明白他为什么会“删改八家文”。太认真、实事求是、语言斩钉截铁,容易引来“人以为妄”。盛名之下的唐宋八大家文章,能改么?
当然能改,又不是帝王语录或宗教经书。典籍校雠是常有的事情,只是有那个必要么?他人原文错了又如何?你改得更好又有谁表扬你?对于前贤文章,一字一句去琢磨的读者究竟很少,去发表自己看法的人就更难能可贵了。方苞是不自私的,是可爱的,谈不上是否狂妄。
批评也是认同、继承、宣传、推广,对传统经典最大的讽刺不是蔑视,而是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对于被批评者而言,总是被咬着不放,批评得很粗糙,哪怕言辞激烈、误解歪曲、断章取义、诋毁中伤,那也是遇到了知音;如果被追骂了一生,那无疑成了恩人,殉葬者。
“余以为八家、少陵复生,必有低首俯心而遵其改者,必有反覆辨论而不遵其改者”,袁枚这话特通透。是啊,对于你删改的地方,原作者一定有特别认同的地方,可是,他没机会更正再版了。世间道理都是辩证的,善恶真假是非等对立因素的区分界限,很难截然辨识。辨与辩,一字之差:“辩论”着重于语言文字上,而“辨论”则包括辨识、争论,不仅是口头行为。
正言若反、明道若昧、大辩若讷,焉知原作者不是已然特别高明却开始转装糊涂,返璞归真、守道以约、多言数穷、言不由衷,故意露出一丝破绽,引诱敏感的读者说三道四引申铺陈。“文似看山不喜平,画如交友须求淡”(袁枚《随园诗话》),真知灼见往往如怪怪奇奇的风景,不会四平八稳十拿九稳。另一方面更值得注意,“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宋·王安石《题张司业诗》)。“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这种情况则非深藏法眼难辨。好比我方间谍,总要容忍一些坏事才能赢得信任,即便战友如果级别低也根本不会知道;那些愣头青凭朴素的革命情绪去蛮干,恰恰会做出敌人想做的事情。无名英雄背负骂名,他们的苦楚与牺牲一般百姓哪里知道。看不出来就对了,人家根本就不想让一般人看出来,这种情形似乎还可以讨论:既然谁都看不出来,写它做甚,只是发泄?如果被敌对者破解出来,岂不遭殃?题外话被当作题外话,就真是题外话了。
模糊地带,在审美中占据重要地位,好比绘画的空间留白,是值得思辨的所在,余味无穷。针对同样事物,个人表达有自我方式;即便说法不同,其实都是一回事,只是直接间接的配比度数不同。非此即彼的判断固然错误,翻来覆去好话说尽的文风也要不得。下棋落子没有一丝透气,当然不行,笔墨交代太清晰也就乏味单调了。
知者不言,言不尽意,得意忘言,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六经》当然“颇有可议处”,所以不能死于章句下。要看中心思想、矛盾的主要方面,没有完全正确的话,也没有完全错误的话。
“或问先生:何不著书?对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宋·陆九渊《语录》)心有眼见,言为心声:对于古人文字,如果阐释得特别好,也因为我理解注释的圆融豁达;如果说不好,有可能是我认识水平不够,理解不到位。总之,“六经注我”显得不太谦虚,有失体统;“我注六经”则又有点委屈自己,白搭工夫。所以,述而不作吧,除非某种特别需要,圣人又怎会被当今世人轻易认可呢。
“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也”,任由自家的田地荒废,而去耕种别人家的地,说无私是好听的,是不是有些愚蠢呢?要看目的和效果,确实有靠批评名人而出名的,“附骥”,苍蝇爬在马尾巴上也能一日千里。“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史记·伯夷列传》)。或者说,有批判别人的功夫,踏踏实实写自己的东西;即便没人关注,也不为他人做嫁衣裳。可是如果没有出版社编辑的有水平的奉献,很多学术著作就无从问世。好事者还是需要的。
浪费才高贵,看那豪车豪宅美景美人,总是经常被闲置着。“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九章)。“啬”,就是节俭、简约、省事。无事真贵人,任由时间蹉跎,也不干那些没用的。尤其不批评人,就算积口德吧,除非他是至亲挚友,实在有用;要多表扬人,哪怕有些虚伪,也落个好人缘。靠夸人而占便宜的比比皆是,因批评人而吃亏的时时存在。吃亏是福,反过来就是占便宜是祸,福祸相依,因果相续。
有人以为你的地浪费长草,想替你耕种,于是你头脑发热,出土地、当地主、发工资、交种子;然而到了秋天,却没有收获粮食,于是你埋怨说耽误了土地糟蹋了良种白花了工钱,人家却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最糟糕的是,你损害了名声,地不肥沃、种子也是假的。没有人愿意检讨自己的错误,没有人喜欢承认自己的懒惰与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