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着”和“不沾着”之间 | 当代昆剧场《四声猿·翠乡梦》首演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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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以一句话来介绍当代昆剧场作品《四声猿·翠乡梦》,那就是:以徐渭作品为原著、以昆曲为核心表演载体的当代小剧场作品。如以建筑相比拟,则前者是根基、中间为梁柱、后者为风格与特点。
徐渭的《四声猿》被誉为明杂剧的压卷之作,《翠乡梦》为其中一部。后世之人多从作者的人生际遇予以解读和评价,比较“主流”的说法是“讽世杂剧”,甚至说是对政权、神权和男权的抨击;也有说是作者结合自身遭遇在写“圈套”,你给我下套、我给你下套,针对的是当时的伪饰之风。但时隔数百年,今天再现这部作品,创作者和观者需要的都显然不是情景模拟的古装故事剧。原著里月明有句话堪为点题,他在下半场登场亮相、意欲前去点化执迷不悟的柳翠(即上半场的玉通)时说过这么一句:“俺法门象什么?象荷叶上露水珠儿,又要沾着,又要不沾着。又象荷叶下淤泥藕节,又不要龌龊,又要些龌龊。” 而很多时候这还取决于观者自己,你看到的是藕节就是藕节,看到的是龌龊那就是龌龊了。
这样一个看上去有点玄妙的意境,显然是徐渭作品里包含的现代性。对于现在的创作者来说既能提供极佳的发挥空间,但也带来很大的挑战。在首度呈现中,我们既看到了内容编排的奇思妙意,也看到了在一些表演和表达上的力所不逮。
有人说徐渭的《四声猿》是把 “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你看”。确切说是展示给你看表象之下的内容。本剧牢牢继承了这个特点,着重突出作品人物的象征性——无论出家人还是营妓——将作品重心聚焦于象征对象蕴含的指向,让观者获得更丰富的感触。比如上半折玉通的二十年修为刹那毁,有的人看到的是精神欲望与肉体欲望的冲突、有的看到的是执着与外在和形式的脆弱、有的看到的是那些貌似“内圣外王”庙堂之上的大王们轰然崩塌化为朽木的内在逻辑,不一而足。
抓住核心特点的同时,本剧也对原著做了一定的“手术”。比较显著的是本剧将月明改为红莲的转世,使得两位主角在上、下半场构成了角色互换;另外,将下半场原著中月明以哑剧形式主动向柳翠重演玉通与红莲之事,改为柳翠主动诱惑月明,从而与上半折故事形成镜像结构,这些,都一定程度上增强了作品的戏剧性和上下两折之间的关联性。
最为有趣的是,作品更在演出尾声形成梦梦想循的叙事结构:先是让玉通和红莲从梦中醒来,似梦非梦、真假莫辩,最后更以小和尚的一句反问:“红莲?”作为全场结语,原来就连红莲这个人物也未必真实出现过呢。在全剧收光的同时,籍此疑问给观者以无尽的联想,仿佛是“要沾着,又要不沾着”的绝妙演绎。借由梦梦想循的形式,编剧的意图呼之欲出:表象的层层揭示,并非是简单的真相探寻,更不是互相否定。就像剧中人物的上、下半场角色互换一样,可能皆真,可能皆幻,孰真孰幻,却都不重要。
2.
相对剧本,演出的“二度创作”难度甚大。“又要沾着,又要不沾着”,但一旦形成表演,就必然要落于痕迹,那么很大一部分的“不沾着”就需要靠演者内心对角色和作品的强大定位来求得,更由于本剧更接近“心理剧”,故而可以从传统的昆曲表演中直接汲取的表演技法有限,使得目前全剧表演的感染力不足。从行当的借用来看,原著里玉通是生,红莲是贴,月明是外,翠柳是旦。在本剧中,由于不是原著的“哑剧模拟”而是“镜像演绎”,月明显然不适合外。本剧的定位是:玉通和月明一个官生一个巾生,红莲和翠柳一个五旦一个六旦。从演出效果来看,对行当的借力作用不够显现,这方面也值得进一步探究。
作为当代剧场作品,本剧包括灯光、舞美和配乐在内的整体性很好,都能在整体意境下为作品内核服务,表现出相当高的水准,也一扫大量新编昆剧的痼疾。其实,在昆剧新作普遍求大求新的“主流”潮流下,本剧更大的意义在于实践了了一条不同于常规的昆剧创作的道路,其主要特征是:从传统本体中努力寻找能够感染和触动现代观者内心的戏剧元素,再以尽可能传统的表现手法和最贴近现代人观赏习惯的形式呈现。至于是不是叫昆剧、新编昆剧还是舞台剧、当代剧场,倒是不重要了,不然又是一个玉通和尚罢。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类似《四声猿·翠乡梦》这样对传统充满诚意又熟谙现代观众心理的探索之作、实验之作更多一些,会是怎样的局面。至少,她可以让习惯了现代戏剧的观众毫不抵触甚至欣赏,更有其中的一部分可以延展到对徐渭的作品、对传统的昆剧艺术的兴趣。同时,这个创作和表演的过程,又可成为演员们重新认识昆曲、夯实自身能力的良好途径。这不就是接近了所谓传统戏曲艺术创新发展的最高目标吗。
值社会大势变革之秋,第六届昆剧节尚未揭幕也悄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表演剧目数量锐减、取消评奖。这个有一段时间以来被称为“雷剧节”,在所谓“传承”与所谓“创新”之间摇摇晃晃,“沾着”和“不沾着”的国家级“昆剧节”,除了表象的改变以外,是不是也要启动一番深及内里的反省与思考呢?
现实世界里,只有玉通,没有月明。
【演员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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