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几乎亲手安排了他告别这个人世的过程。
从他打电话告诉我“告别的时候到了”;到把所有子女叫到床前,每人赠与一件祖传纪念品,还听取了大家对他的分配的意见,到他跟我女儿说,“祝你幸福、快乐”……我跟他说,您交待完了,就可以安心养病了,他说:“讲完了,我就不愿意过像植物人一样的生活了。”于是,第二天(9月3日)中午,他就陷入了重度昏迷中,直到晚上7点22分离去,再没醒来。
这个人世间我第二个称呼为“爸爸”的人,走了。
“告别的时候到了”。
当时他跟我讲这句话的时候,我只是把这当作一句话,一个病人对亲人的不舍和焦虑而吐露的话,一种知识分子喜欢用的书面语言(他不像普通老百姓说的那样“我要死了!”),没有更多地往心里去,现在回头想想,这的确就是他在向我,向所有他珍爱的人,道别了。此后,苍穹茫茫,天各一方。即便是有来生,我们还能相遇吗?还能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吗?
“纵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我想起有个没孩子的朋友有次特别关心那年的高考,我不解,她说:“我在想,我已故的母亲若是投胎的话,今年应该是参加高考的人了。”
以前听老辈说,人死了,走过“奈何桥”,在桥上喝了迷魂汤,就会将生前事忘得干干净净。所以《天仙配》还是《牛郎织女》中有句歌词,大意是谁先死,谁就得在奈何桥上等着,不许喝“迷魂汤”,以免忘记前世。但是我想,这是做不到的,因为我至今没有看见记得自己前世的人。
我希望有来生,但我从小受到的教育,使我无可避免地成了一个唯物主义者。我深知没有来生,这一别,就是永别了。
这真是令人痛苦的事情!
我叫他为“爸爸”,也有20多年了吧。虽然没有血缘关系,虽然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我到他家的时候,他已经退居二线了。有一阵子,我跑园文局的线,经常在那里采访,高兴时,会说一句,我是某某的儿媳。后来园文局的很多人都知道了,再见面就会说,哦,我们局的儿媳来了啊。但是我在局里几乎没有碰到过他。只有一次,植物园一个新项目开张,我去采访,看他也在,打了个招呼,他远远地看着我,没有多说话,大概怕影响我的工作。
杭州是个旅游城市,园林和建筑常常是人们争论的焦点。于是,以一个高级园林建筑师的身份,他经常接受媒体的采访,但是,我很少采访他。只有一次,雷锋塔要再建,我们总编想听听他的意见,要我去采访他,他说,午睡后你再来吧。午休后我上门,他已写好一篇文章,下方落我的名字,说,你就不要写了,拿这个去吧。我想虽然是公公,即便是联合署名我也得花点力气吧,但我看了半天,竟找不出丁点能修改的地方。交与总编,第二天发了头条,一字未改。
但是和他,总是有距离感。
他不苟言笑,像所有学理工科的人一样,古板,认真,不很随意,不跟我一个类型。一次,我带两个同事在外采访,时值中午,正好路过他家,我就说走,上我公公家吃饭,两同事欣然应允。我的想法是公公家如同自己家嘛,有什么吃什么,结果他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挂面,但我的同事并不介意,一碗挂面吃得开开心心,然而我明显感到他的窘迫,不知会不会在心底抱怨我冒失。
真正和他接近起来,是近几年的事。
婆婆去世后,虽然我不遗余力地为他介绍过几个对象,但始终没有搞明白他的心思。头一回,我想应该找个温柔娴淑型的吧,就给他介绍一个小学教师,我卖力地跑到那个女教师家,详尽地介绍公公情况,脾气,性格,尽量做到客观公正,还把我们全家福拿给她看,但那个小学教师跟公公见了一次面,觉得年龄差距太大,没有继续;这之后我又想找个保姆型的,就介绍了一个企业的炊事员。那个大妈其时很在为自己小儿子的工作着急,我说如果你们俩成了,你的儿子就是我们的弟弟了,为自己的弟弟找工作也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事。大妈听后很高兴,上门过几次,还帮助拆洗被褥。但最终这大妈又觉得跟公公有距离感,没有话讲;最后,我的一个摄影姐妹主动跟我介绍她的母亲,是个老干部,我觉得那应该是志同道合型了吧,引见过去,还安排他俩吃了一顿饭。我和朋友打趣,说没准一不留神咱俩成姐妹了呢!正好一家电视台采访他,朋友的母亲也很开心地看到了这一幕。但是这一回却是公公没把这件事进行下去,问之,他叹了口气说,我总是要拿她跟你们的妈妈(婆婆)比啊。
之后我就又跟他疏远了。
我觉得我还是不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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