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日子，似乎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阶段。
今天早上他用含混不清的语音打电话告诉我：“告别的时候已经到来了。”尽管我有思想准备，但是听他亲口这样说，心里还是一惊。我知道，他是想叫我去，他是有话要对我讲。我以跟他讲话的一贯方式，轻松地说：“不会的爸爸，你要放宽心，我这就来。”
公公是两周前住院的。3年前他因皮肤鳞癌开了刀。当时恢复的还好，但是，那时医生就说，估计3、4年后要复发的。这之后，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和股淋巴，现在，已全面扩散到骨头。前不久，他对我说是坐骨神经疼，其实已经是骨癌的疼了。
之前公公身体一直很好，他的愿望是能活90岁。他说，如果能到那个岁数的话他就很满意了。退休后，他还做了好几件颇具成就的事。比如，市里征集一个城市雕塑时，他一个建筑工程师的身份，打败了众多美术界高手，赢得了设计方案。尽管这座雕塑建立起来后，一度遭到学院派激烈抨击，但是我跟他说你的方案能够变成成果屹立在市中心这个事实，已证明了实力。
当然，还有很多。比如一座著名的塔的重修。
公公是一个建筑设计师，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解放前就读于东南大学。他是那种典型的老知识分子，学的是工科，但文笔非常好。我觉得类似陈从周那种人。古文、诗歌、书画，都非常好。他有5个儿子，一次，他比较起5个媳妇的长相来，说哪个媳妇长得如何哪个又如何，但他最后说，你们5个媳妇都没妈妈漂亮。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你5个儿子都没爸爸有才啊！
公公不是那种开朗幽默的人，他听后，呵呵一笑就罢了。但是我觉得，他心底里是认同我这句话的。
公公的确非常有才，但是才气和聪明是两回事，我觉得他不够聪明，他有很多事情不会处理，包括家务和其他一些社会关系等，因为这些事情都由婆婆处理了。而人是这样的，有些事一旦有别人包揽，他在这方面的才干就会退化。
婆婆是个非常美丽非常娴淑又非常聪明的人。她是公公的表妹，早早订了亲，抗战后公公的学校迁至武汉，她被家人送到那里与公公完婚，之后和丈夫一起走过了40年风风雨雨。很可惜，她在60多岁的时候得了种怪病，运动神经元损伤，不怎么听说的病，却在不到一年时间便夺取了她的生命。
婆婆去世后公公在很多事上不知所措。他不会料理基本的家务，也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他叫5个儿子每天去一人值班，陪他睡觉和料理家务。他屋里的大橱上堆着高高的5床被褥。
我始终觉得，他的儿子不够有才气是因为他太有才气的缘故。多少年了，他们面对他，与其说是敬畏，不如说是害怕。他们在他的面前唯唯诺诺，不敢有自己的丁点主意。父亲的话就是指令，不可违抗。母亲在世时，是这个家庭的轴心，是润滑油。母亲去世，使得父子间的关系显得严肃有余活泼不足。公公又不是很喜欢孩子，于是，在这个时候的家里，很少有三代同堂的欢声笑语弥漫开来。
于是，婆婆去世的8个月后，他打电话给我，说他想找个老伴了。
我起初以为，这是他给每个媳妇都布置了的功课。但是当后来我知道，这是他独自跟我交流的意见时，我很感动。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吧，你这么信任我，我必为你鞍前马后在所不辞。这也就是后来，我会很坦率直露（也许在其他子女眼中甚至有些“放肆”）地跟他说话的原因吧。
我很忙，没有很多时间去他那。他对我说，他喜欢听我说说话。但那时已经很晚了，他已经没有很多时间或者说机会来听取采纳我的意见了。另外，有很多问题我还是不能左右他。他太有自己的主见了。或者说，由于他的5个儿子都不那么能干吧，他已经养成了家庭独断的习惯了。
今天晚上他叫我们去，似乎是一种临终告别。5个儿子5个媳妇都到了。他委托大哥，将祖上传下来的5件东西分给我们。3年前，他在上手术台前，忽然想到了与大家的分别，他写了份东西，交给大哥。手术毕后，又对此作了修改，今晚，他把这一式六份的文字分给我们。
这真是一份美文。才气荡漾文字绚丽。我无法用词汇来形容和描述。那文字，既有理工科的详实，又有文科的浪漫。从祖传之物的外表尺寸，到其具有的内涵，半文半言，层次、段落、乃至标点符号，都是那么工整规范，令我钦佩。
他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大哥交代这些事情，大哥将传物一一展示，交与每个弟、媳一一过目。（我知道，这一定是公公叫他这样做的。对父亲交代的事，儿子执行时是丝毫不敢走样的。）公公床头有监视器，我看那监视器里的心跳一会150多，一会儿又90对，做医生的4儿媳说，那是心律震颤的缘故。大哥交代完，大家都想听公公再说些什么。他喉咙中有痰，但是呼噜呼噜地，半晌，说：这就是我们这个国家，一个知识分子的生活。（这时我很后悔没带录音笔来。）他又说，这是你们的母亲，美丽，娴淑的母亲的历史。
接着，他想听大家的意见。
我想，此时此刻，他依旧没有放弃那个神圣的父亲的位置，他要知道子女对他的行为的反应，他要知道子女对父亲的认可程度。
他说你们大家都说说。
他点了我的名，说你说说。
我说很好。你写得非常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有情有理。我们会遵照您的意思去做的。我说您说了，这些东西不能卖，因此它就不具备价值的可比性。它只是一个念想，对我们每一个家庭来讲，它就是一件宝贝。也许它并不值什么钱，但是，“敝帚自珍”，我们会保护好，流传下去。
他又一个个点名，要大家发言。
大家也都说了一番。
nn跟他告别，说明天即要回校了。他拉着nn的手说，我祝你幸福、快乐。
出门来，我对nn说，这是多么经典的祝福啊！人生莫过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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