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把车骑得飞快，而且正像人们所预料的那样，我真的倒下了。不过庆幸的是，我没有倒在车轱辘下面，而是因为一个突然的发现使我一时不知所措在慌乱中捏了刹让我一头栽了过去。但是，我已顾不上疼痛了，我马上从地上爬起来，骑上自行车，再度上路了。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小女孩。一个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哭泣的小女孩。

我喜欢小女孩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在一所高校里观看一部意大利译制片。片中的小女孩非常可爱。当她刚一出现，我就兴奋得叫了起来，给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黑暗中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这个小女孩当然也特别美丽，但我认为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她引起我注意并让我一头栽下去的原因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因为她在哭。我把车飞快地骑上去，与她同行，我发现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这是在孩子中极为流行的一首台湾童谣。但是，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就坐在母亲驾骑的自行车后座上，她为什么还要哭呢？我不明白。于是我决定偷偷地尾随她们母女一段，像个特务似的。我想知道小女孩哭泣的真正原因。

母亲在前面默默地踩着自行车，她不说话，显出有些吃力的样子。我猜想她是不是还在为孩子的不争气而生气，或者是在为自己刚才的举动难过或者后悔什么的。小女孩只是一个劲地抽鼻子，我从她很哑的抽鼻子的声音中知道她的鼻子已经有些堵，这时我的心里便为她生出一丝怜悯来：她一定已经哭了好几分钟了，说不定已经哭了十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

后来，小女孩不哭了，抽鼻子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小女孩安静了一会儿，就有些耐不住了，“妈妈，我们大班今天 ……”哦，小女孩是一个幼儿园大班的孩子。是的，看她的样子，她也该是大班的孩子了。小女孩想跟母亲说话，她的嘴启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吐出这么几个字。可是母亲马上打断了她（后来我知道这样的打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母亲有些不耐烦地说：“又说话！又说话！你还有完没完？再说今天晚上不让你睡觉……”

我猜想刚才小女孩哭泣的原因可能是这样的：母亲是一个爱安静的人，极其地爱安静。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母亲今天遇到了一件特别麻烦的事情，她特别想有一点时间来琢磨一下。总之，她特别不希望骑自行车时有人在她身前、身后、身旁不住地唠来叨去。而小女孩是个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她可能天性爱唱歌，或者爱跳舞，或者故事讲得不错，或者擅长一种叫不出名的智力游戏。她的长处有时得到了张扬。比如说今天，她可能是在幼儿园的儿歌比赛中获了奖，或者她因为拾金不昧受到了老师的表扬。我们还可以肯定，她一定不是受了别人的欺负。受了别人欺负的孩子，心事藏得最紧。一般地讲，孩子的心里什么也藏不住，尤其是藏不住骄做和自豪，藏不住快乐和得意，所以小女孩可能是急于要把自己的喜悦或成绩报告给自己的母亲。她是那么急切地想让母亲知道，以致于今天显得固执、执拗，虽屡遭挫折而不气馁，她以为母亲最终会接纳她的，会很高兴地听她唠唠叨叨的。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是没有任何根据的。但是，我姑且认为，事情的真实细节是不是这样，其实是无所谓的。有所谓的是女儿要急于将某些东西告诉给母亲，但是母亲坚决希望女儿保持安静。

母亲扬言不让女儿睡觉，这可能把女儿吓了一跳。所以小女孩不得不暂时安静片刻，但她决不肯善罢甘休。在她的想象中，母亲是绝对不会这样拒绝她的。过了一会儿，小女孩又尝试着重新开口。小女孩说：“妈妈，我们……”

母亲这时显然有些发怒了，母亲狠狠地按了一下车铃之后，便开始了一场无休无止的唠叨。作为一个中年妇女，她肯定是一个唠叨的好手，我于是更紧地靠近她们母女俩，我想听听母亲要向女儿唠叨点什么。

“你说你这么大一点孩子，怎么脾气就这么坏？我不希望你在我的身后唠叨，这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可是，你总是不听。不听。你自己想想看，打我把你接出幼儿园那一刻起，你就不住地在我身后唠叨，唠叨你们班里那些破事儿。说过了，不要唠叨，就不要唠叨了，你再不听，我就把你扔到大街上去，让你一个人……”

小女孩又开始哭了。母亲在前面更加猛烈地说女儿的不是。小女孩的哭声中这时已经没了什么具体的内容，有的只是委屈和伤心。她的声音很大，足以让我听不大明白她母亲的数落。

这时候刚好就给了我一点思考的时间。我曾经有一刻怀疑这女人是不是这个孩子的母亲，但是当小女孩很甜地叫了一声“妈妈”之后，我就彻底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女人的确是小女孩的母亲。但是，我同时还想，其实即使这个女人不是小女孩的母亲，而仅仅是一个与小女孩毫不相干的人，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会让我们困惑不解的。一个小女孩，怎么能够受到这样的礼遇呢？

我甚至还猜想，这位母亲小时候是不是曾经受过她母亲或者外婆什么人的虐待或者摧残，总之，她的童年不太顺利、不太如意，所以她想把这种童年的际遇推之于人。这样想起来的时候，我真是害怕极了。

我开始变得有点情绪化了。我真想下去把那位母亲揪下来毒打一顿。但是，我还保持着那一分镇定。我想也许还不到时候。

小女孩不哭了，好大一会儿沉默不语。母亲也停止了唠叨，她或许是说累了。她看起来有点得意，我猜想她一定认为女儿已经被自己教育过来了。但是，她得意得太早。当她正陶醉在一种胜利的喜悦中的时候，孩子抑制不住，又开口了：“妈妈……”

母亲猛地一下把车刹住，把小女孩给吓坏了。母亲说：“你一个人在这里说吧！说好了，再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回来……”母亲说毕，推着车一个人愤愤地往前走。虽然走得很慢很慢，但是毕竟离小女孩越来越远了。

我原以为小女孩会大哭起来的，会呼天唤地地拽住母亲的裤管或者自行车后座，请求母亲不要把自己一个人留下。没有。小女孩没有这么做。起初她的眼神中还有一丝依恋，但是看着母亲的影子越来越远，她反而变得镇定了。她一个人蹲在那里，望着街面上熙来攘往的人流，好象什么也没想。

“小朋友，你要跟妈妈说什么呀？”

我下了自行车走过去轻轻地问。

“叔叔，我今天特别高兴，我们班今天举行歌唱比赛，我得了第一名。同学们不再笑我是公鸡嗓了。还有，本周我得的红旗最多，妈妈也不能再骂我是淘气鬼了……” 

小女孩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发抖，还时不时地喘一口粗气。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太高兴、太兴奋了。小女孩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我把小女孩抱上我的自行车，带着她来到她母亲等候的那个路口。我对她母亲说：“您知道您的女儿要告诉您什么吗？”

“还不是幼儿园里的那些破事儿，有什么好听的？”

母亲有点不屑一顾。

“不，您的女儿得奖了，歌唱比赛第一名。”

我替小女孩说了出来。小女孩躲在我身后，向着母亲满足地笑。

“怎么不早说啊，圆圆！告诉妈唱的什么歌？”

母亲这时眉开眼笑了。母亲的笑中透出一种近乎讨好的神情。

“妈妈，我唱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这周里我得的红旗最多，比欢欢和虹虹她们都多。”

小孩子说话真嫩真甜。

母亲不再理我，抱着小女孩，骑上车欢天喜地地走了。我在后面又跟了一程。小女孩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不住地给母亲说着什么。看起来，母亲听得极其专注。母亲不住地把头转过来，望一望身后的女儿。她可能有什么东西没有听清楚，需要女儿为自己重复一遍。后来，我听见小女孩在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动情的童谣。再后来，母亲也加入进来，小女孩和母亲的演唱成了这天黄昏街面上的一大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