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回忆（一）

    妈妈送到医院已经整整20天了，情况越来越不好，我心里很清楚她将面对的什么。今天去看望她，上着呼吸机，却出乎意料地睁着眼睛，但因大量输液导致脸肿，眼睛肿得只一条缝。我走过去，大声叫她，她并不看我，只嘴动了动，说不出话来。她似乎旁若无人地始终注视着天花板，不管世上她最爱的人就在身边。我站在旁边看着她，心里无比难过。

    妈妈，你在想什么呢？或许你什么都不想了，早已做好思想准备，平静地等待那个时刻。

    不久前，乃至半年前、一年前，88岁的你很健康，见了我就问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老家。”几十年你很少跟我提老家，只是到近年，最让你回味、也常常和我说起的，却是早年老家的生活，那些人生最遥远的记忆。

    妈妈每次总像绕口令似的说她的老家是四川省江津县朱家沱转龙场上草山转转头学堂屋，其实就是现的重庆市永川县朱沱镇。我外婆是续弦，外公是个小地主，外婆结婚五年，生了妈妈和小两岁的舅舅后，外公就去世了，30岁的外婆拉扯两个孩子，守着36亩薄地渡日。

    和几千年中国所有封建家庭一样，外婆也是重男轻女。面对一双儿女，外婆总是不问青红皂白，板子永远打在妈妈身上，养成妈妈懦弱、胆小的性格。但外婆有一点让妈妈感恩一辈子的，或是外婆无心插柳做的事，是对妈妈念书并没阻拦。外婆只悉心照顾男孩儿，女孩子爱怎么就怎么的吧，又能怎么的呢，迟早不是嫁人？正是这样的不闻不问，倒让妈妈在没有压力的成长环境中，在村里上了小学，到镇上读了中学，成绩一直优秀。镇中学的校长还亲自到家里对外婆说，妈妈的学习如何好，动员读大学。这倒让外婆觉得女孩子也能给自己脸上增光，毕竟是民国了。

    妈妈不久前还对我说：“我们老家朱沱对面是雨间山，特别美，青山绿水，山上有个庙。六岁那年，我和我同父异母七岁的姐姐一起到山上去玩。我们两个小姑娘，身无分文，也不知怎么乘渡船过了河，然后走在始终没见一个人的山路上，到了庙里。你说，这胆子有多大啊！”

    童年似乎没有太多幸福，这也许是妈妈最早的童年趣事。几十年从未听妈妈说过，现在她却总在回想这些，我知道，她准备带走的正是一生中最美好的那些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