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玉兰有关的记忆

           --张羽

 

在北京，人生，初识玉兰。

 

京城的春天，很多地方都会看到她的身形。

 

八大处的玉兰，最适合全家老少搀扶欣赏。

 

天安门西侧的长安街上，玉兰高大整齐，排列得一丝不苟，像升国旗的士兵。

 

潭柘寺的紫玉兰最出镜。那一年，和朋友开车前往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的古刹，盘山道上竟然觉得耳朵发闷。我问，难道是那山太高的缘故？朋友说，山本不高，定有神灵于其上。

 

那句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是我刚刚参加工作，和郎景和教授一同走在满是落叶的北京深秋的山麓上，听他讲的。同一天，我们还游览了戒台寺。细想来，那时候老郎还不到60岁，风华正茂，脚下有风，头发油黑铮亮，一丝不苟的背在脑后，绝不该叫做老人家的。转眼间，当年一同玩耍的护士阿姨很多已经退休。我这个当年梳着板寸，脚踩大头旅游鞋，背双肩背的丫头都做妈妈了。老郎，也就真的成了老人家，如果过一段时间他家贤妻不帮他染头发，就会有白的发根钻出来。

 

看的念的最多的，还是协和院里的玉兰。

 

国际部门诊门前的玉兰比较小，散散的更像灌木，花儿开得不大，但是，不妨碍精致。每天上班、下班，都会经过。每次也都暗下决心，明天要带相机，明天要早起十分钟，给那些美丽的花儿照相。

 

可是，总那么忙，好像生活中，除了忙，还是忙，有时候，竟然，不知道在忙什么。

 

晚上，经常拖班，回家，吃饭，收拾收拾就十二点多了，总是忘了把相机装进书包。终于记得了，早晨又总是困困的，那些清晨，好像没有一个是自然醒来的，总想多睡那五分钟，多睡那十分钟。于是，怀揣着相机，来到玉兰跟前，又没了时间。

 

九号院的玉兰，是名副其实的两棵大树，江湖人称阴阳二树。靠西的一棵枝繁叶茂，靠东的一棵萎靡凋敝。中间的办公楼大门称阴阳门，踏入此间，寒气逼人，便进入了阴阳界，是非曲直皆化虚空，一切尽看机缘造化。以上是八年制的小博士远在美利坚的小何同学的笔墨。都怪这倒霉孩子胡说，不知何时，东边的一棵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无花，花期后，也无叶。

 

2004年的7月，在九号院，我们排队接受刘德培院士亲自为每个学生带博士帽。台下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的先生，多少年温柔的注视，不光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支持我念完了每月只有300块助学金的博士学位。

 

西花园的几颗玉兰不高不矮，有白，有紫。错落在古槐和翠柏之间，更显别致。本来，没有注意过这几树花。

 

2007年的春天，我小女不到2岁，突然就病了，不吃不喝。

 

那段时间，我正在值长夜班，就是隔一天上一个夜班，这种工作我一连干了9个月，终日时差颠倒，满脸蜡黄。白天，世人神采奕奕朝气蓬勃上班去，我带去满脸困倦赶回家睡觉。晚上，世人倦鸟归巢，我却要吻别女儿，接过整个妇产科白天的一大摊子事儿，工作才刚刚开始。

 

白天，我带她去了儿研所，医生说口腔里有几个疱疹，可能是常见的春季疱疹病毒感染。我想病毒感染断是没什么好办法的，等待自然病程吧，就带她回家了。交给婆婆，嘱咐多给她喝水，自己去上夜班。

 

第二天早晨回来，女儿不喝奶，只能喝些水，我想应该饿不坏的，也没往心里去。关键是一晚上我都在做手术，剖宫产，宫外孕，还有一个囊肿扭转，和一个黄体破裂内出血的，妇产科几种常见的急诊手术都齐活儿了。全北京晚上没有几家有妇科B超，别的医院恨不得把急诊都转到协和来。我实在是太困了，睡了一天觉。

 

当天晚上，女儿水也不喝了，超出常理的哭闹，异常烦躁，而且，奶奶说她一白天都没有尿尿。我想这回完了，脱水了，小孩子最怕这个了，会要命的，趁她哭的时候，我用手电筒照了她的口腔，已经是满嘴的溃疡。

 

赶紧去协和的儿科急诊，值班的孙秀静大夫是我当年实习儿科的带教老师，狠命的数落了我一番，说赶紧住院吧，补液。

 

她因为严重的入量不足，血管都是瘪的，一共扎了九针才输上液体，她最后剩下的一点力气都用来挣扎，对抗扎针的疼痛。麻醉科的刘薇一直陪着我，一边安慰我，一边帮我按着她。我抱着女儿，和她一起哭，只是，她是有声的，我是无声的。

 

输了一晚上的液体，早晨，她终于有尿了，我知道治疗见效了。再后来，她能喝水了，再后来，要喝酸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后来，爸爸、奶奶、还有几个好朋友都想着法的轮番给她送好吃的，神经内科的王含送来嫩嫩的蒸蛋羹，还带出我的一份儿。科里知道消息的几个同事也来看我们，曹姐姐带来好大一盘香蕉，多被我消灭了。

 

我在医院连轴转了四天四夜没回家，补给全靠先生和婆婆来回带。除了晚上值班，其他时间都陪女儿，实在太累了，就趁她睡着的时候，窝在她的儿童病床边上小睡一会儿，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当时我就想，都怪我那个白天贪睡，她要是不好，都是被我耽误了。

 

第五天，她的精神好多了，从协和老楼儿科病房出来左拐就是西花园。她流着口水，绕着玉兰树转圈，嘴巴上还有疱疹结下的痂，看上去傻乎乎的，但是，只要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笑，我就特别开心了，否则，我如何原谅自己，自己还是大夫呢。

 

出院的当天，她爸爸有事，也是一个朋友开车送我们回家的，真感谢那些帮助过我的人。

 

2010年前半年，我在西院的肿瘤科管了半年病房，病人都很重，特别累，当然，也是最学习和锻炼的一个科室。好像除了工作，没有别的记忆。只记得，那个冬天，出奇的冷。

 

整个春天，我都浑浑噩噩的混过去了，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惊梦中，竟然，错过了那一季玉兰树开花，这让我感觉似乎错过了整个春天，心情顿时一落千丈。在日记本中，写下了这句：这一季，错过玉兰树开花。

 

2011年3月，北京是春天，乌鲁木齐尚寒，初化冻。

 

从微博上看到很多北京人发春天的照片，自己写出“这一季，又见不到玉兰开花、非常想家”。

 

没想到第二天，金花竟然告诉我去看雷雷的微博，说专门派人给我拍了九号院的玉兰，让我别想家，大家也都很惦记我。

 

雷雷的ID开通很久了，春节相聚的时候，问他怎么不说话，他说，太忙了。今天打开，上面竟然全是拍给我看的九号院玉兰。

 

我的眼泪刷的掉了下来。人生总有缺憾，没想到，填充和弥补的竟然是如此的丰盈和厚重。

 

金花说，这个大头雷雷的拍摄是个写实派，说实话，拍的不咋地，但是，情真。

 

我非常喜欢和欣赏这位教授，相识以来可谓亦师亦友。她闲时和我们一块儿疯玩，而且比谁都会玩儿，比谁玩得都high。真正做事儿的时候，认真，高效，非常有全局观念，能把我们每一个人的潜能都充分调动和发挥出来。当然，在指出我们每个人的问题的时候，也一针见血。

 

最欣赏的，还是她骨子里那份难得的性情。

 

2010年6月，是协和每年一度的《全国妇产科新进展大会》。她做腹腔镜现场手术表演，我有幸给她做第一助手。去年的会议一共有八台手术，她差不多是最年轻的教授，我是最年轻的助手。刷手时她问我是否紧张，我说还好。她说：“不怕，这类手术咱俩都配合多少台了，一会儿表演的时候就像平时一样轻松面对就行了。”我说：“嗯，记下。”

 

整体手术下来应该算是一气呵成，非常漂亮，最后遭遇小风波，但她以手术台上一贯的敏锐判断和多年练就的娴熟的镜下缝合技术，顺利解决了问题。我的配合也是天衣无大缝儿。

 

为了庆祝整个会议圆满成功，郎主任和诸位副主任在金宝街的小南国摆宴，犒劳大家。

 

我和领导下了手术台，分别拿出自己的手机看短信，回各自的未接电话。

 

她的第一个电话竟然是打给雷雷的。她说，雷雷当天在西院值班，不能来现场观摩很是郁闷，已经给她发了好多祝福以及询问表演是否顺利的短信了，一定要最先告诉他，咱俩的手术表演成功。要知道，她已经是多年的全国知名教授，每次下了手术台都是一堆的短信电话要回复，而雷雷，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住院医师。

 

我想象雷雷顶着他聪明的大脑袋，收到领导的命令后，便拎着相机抽空跑出病房，忙里偷闲的对着那些花儿咔咔的一顿乱拍，真是可爱极了。他是个有爱心，内心纯净，不会奸佞市侩或者偷奸耍滑的孩子，也免不了时常碰壁。我交朋友向来看重人品，而不是谁混得好，或者谁有权利、谁有本事就跟谁玩。

 

他彷徨郁闷时，只要有机会，我会给他打气，让他坚持，别把挫折当回事儿。看到他，我就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候也彷徨过，觉得面前的就是一个比天高的坎儿，自己断然是过不去的。其实，可能只是需要一把帮持，有这一只手就过去了，没有这一只手，生活可能完全变了样子。除了和他聊天，逗他开心，我还给他写小纸条鼓励他，要他不要泄气，要看到自己内心真正有力量的东西，要坚持自己年轻时候的梦想。

 

那以后，过了很久，有一次我们同机去西安开内膜异位症的研讨会，他竟然从钱包里拿出那个小纸条说，这个我会永远保留的，我永远珍爱在我最不如意的时候你的鼓励。

 

雷雷结婚了，娶到一位美丽而且懂得欣赏他的女人。真替他高兴，有了幸福生活的雷雷比以前爱笑了，也会犯坏了，不再那么清高或者轴的什么都容受不下了，我希望他是这样的。雷雷爱他的老婆，他和我说，自己就不换手机了，但是要给老婆买一个和咱领导一样的iphone。

 

大概，一年前，我曾经想帮雷雷租到一套更好的、离单位更近的房子，但是，没联系成，我也没告诉他。在心里，我永远祝福他。援疆临行之前，雷雷给了我一个u盘，都是可能用到的电子版的专业书。他的电脑摆弄得超棒，又教导了我一遍如何玩转endnote。远在边疆，阅读不方便，要英文全文的话，我只要把关键词给他，管保会有最好的全文email给我。他还经常把最新的文献打包发给我，当然，还同时发给科里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想想自己也不是全看，甚至好几天不看一篇，真是惭愧。

 

我们一天24小时，实际上，和同事相处的时间比家人还多，何不更真诚相对，愉快相处，抛去斤斤计较，再不倾轧，只关爱，老死一生，不好吗？援疆这一年，有一些空闲时间，我用来写作和思考，在远离我的同事和朋友

们的日子里，我发现，他们最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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