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

那是一个制造创伤的年代。然而，在那样的年代里，我们宣传员在用自己特殊的方式弥补着别人心灵天空的裂痕。

那时，各大队都有宣传队。上级要求自编自演，于是，编导人员就成了珍稀动物。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我竟成了宝贝。一些大队宣传队为了应付会演、比赛，便通过公社革委会、县革委会做工作把我借去写、排节目。

这次去的是樱桃坡大队。

14个宣传员男女各半。7个姑娘中，给我第一印象最深的就是岫玉了。她18岁，天真烂漫，常常表现得像是只有8岁。非常聪明，是宣传队的骨干。

不过，跟我接触最多的是秋纹。她21岁，比我小1岁，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兼宣传队长。她身上没有文艺细胞，但事业心还是很强的，经常在晚上排戏结束后跟我商谈工作。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坐在一堵矮墙上谈节目排练中的问题。站起要走时，她一下抓住了我的手。

我发觉她情绪不正常。因此，我没敢挣脱。

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走了一段路。要分手时，她又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另一只手，面对我站住，问道：“我美吗？”

“美。”

“我可爱吗？”

“可爱。”

“只要有人认为我美、可爱，我就还要活下去。”

语出惊人。看来，我小心翼翼地维护她的自尊心是对的，否则，今天晚上会出人命。

接着，秋纹做出更大胆的举动。她抱住我，把下巴放在我肩膀上。

我惶然不知所措。但理智告诉我，无论如何不要推开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松开我，走了。

秋纹身上有一团谜。第二天晚上，我约岫玉一起出去，她是秋纹的闺蜜。

岫玉跟秋纹成为闺蜜，有一层秘密。岫玉妈与秋纹爹本是恋人。岫玉妈的爹妈认为女儿自己找婆家伤风败俗，逼她嫁到了邻村。秋纹爹也只好另娶。岫玉爹担心老婆旧情复萌藕断丝连，限制她的行动。岫玉听到爹妈绊嘴，知道了内情。岫玉觉得是自己外祖父母做的事对不起秋纹爹。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就让它过去吧，岫玉跟秋纹成了好朋友。对此，爹妈没有反对。这是那天晚上岫玉对我说的。

岫玉果然知道秋纹的隐私。原来，这里有一个下乡知青，名叫文彬，是个大帅哥。不久前，上边下来了招工回城的指标。秋纹跟文彬谈话，愿意跟他建立恋爱关系，帮助他回城。文彬答应了。在秋纹的努力下，文彬回了城。但是，文彬却把秋纹蹬了。他没有跟秋纹明说，而是跟一个仍在这里劳动的同学写信谈了自己的想法。他不知道，樱桃坡的平信平时都送到大队部，大队部没人时，因秋纹是大队干部，家又离路近，信就送到她家中。秋纹把这封信拆开，知道自己被甩了。

岫玉很清醒：“文彬只是为了回城才答应了秋纹，根本就没打算跟她结合。可是秋纹信以为真，所以现在精神遭受到重大打击。”

我说：“我能理解秋纹现在的精神状态，因为我尝受过失恋的痛苦。”

岫玉要我讲讲自己的故事，我讲了下弦月和冰燕。

讲完后，我提出：“咱们回去吧。”

岫玉说：“这么晚了，我回去，怎么跟爹妈说？算了，不回去了。”

“一晚上不回去，就有办法说了？”

“我就说我住秋纹那里了，再给秋纹说说，不就没事了？”

我们走进樱桃林。

我的裤子绊住树根，“嚓”声挂破了。

岫玉说：“你的裤子被挂烂了。”

我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

我背靠树干坐下，她依偎在我身边。她跟我谈村里的趣事，逗得我哈哈大笑。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跟一个姑娘在田野里呆一个通宵。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会坐那么长时间而毫无倦意。

第二天，我排饭恰到岫玉家。吃罢饭，岫玉假装刚发现我裤子烂了，要给我就身缝。我是出门在外的人，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这也可以接受。她父母也认为没什么不正常。民间就身缝有一些道道。被缝者嘴里要噙一根草梗，据说这样针才不会扎住肉。被缝者嘴里还要念念有词：“就身缝，就身补，多大窟窿都补住。就身补，就身缝，缝住一个大窟窿。”不过，这些都免了。

此后，我没有再跟岫玉单独出去过，但我常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传送过来的暖流和力量。

由于工作关系，我依然要跟秋纹单独相处。对她的超常举动，我只有默默承受。我不敢拒绝她，担心她自杀。我要承载起这个历史使命，直到她走出感情低谷。

岫玉和秋纹分别去过我家。她们喊我奶奶喊得像亲的一样，我奶奶见“孙媳”到家了，乐得合不拢嘴。她们对我爹妈没叫爹妈，但跟我交谈时却说的是“咱爹咱妈”。

这个“咱”没持续多久，秋纹在公社革委会主任帮助下参了军。后来转业到城市当了工人，嫁给了一个工人。她参军临走时，我知道，我的历史使命完成了。跟我分别时，她送我一张照片。我明白，这是表示在她陷入感情荒漠时我给她一片绿洲的感激。

我把用在秋纹那里的精力合并到岫玉身上。

我离开樱桃坡那天晚上，岫玉一直把我送到我们村口。岫玉递给我两张照片。我在月光下细看，一张是她自己的，另一张是一个身着戎装的小伙子的。

“这是谁？”

“我们宣传队的，去年参了军，我们通了好几封信了。那天晚上，你讲了你的失恋故事，我猜想你内心一定很痛苦，所以陪了你一个晚上。以后，我也是想给你一些精神慰藉。可是后来，我发现我真喜欢上你了。他憨厚、朴实，你聪明、有文化。我想跟他割断关系，又没有勇气。我本来想解除你的痛苦，却把自己陷进痛苦中。”

原来是这样。岫玉在我这里扮演了我在秋纹那里扮演的角色，我在拯救别人的同时也在被人拯救。

“你为什么没有勇气？说明你爱他。你跟他时间长，跟我时间短，要想解除痛苦，就把我们的关系割断吧。”

她沉吟半晌，说：“那，你永远是我的哥哥。”

后来，我结婚时，她送了礼品；她结婚时，我也送了礼品。

在那以戕害为能事的岁月，我如履薄冰救人于水火而不越雷池一步，自认为心灵中还有一片净土；在那魑魅魍魉横行的年头，那樱桃林的夜晚，那就身缝，常使女娲走进我的梦中。

宣传队，炼石补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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