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哀舍命全交》赏析
(2014-11-21 12: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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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时评·文艺理论·文史研究 |
《羊角哀舍命全交》赏析
(《喻世明言》第七卷)
时间:汉朝初年
地点:西羌(今青海)、雍(今陕西)、楚国(今湖北)
人物:左伯桃
内容:
结为兄弟:汉朝初年,楚元王招贤纳士。天下之人闻其风而归。西羌有一贤士左伯桃,早亡父母,勉力攻书,养成济世之才,学就安民之业。年近四旬,听说楚元王慕仁好义,遍求贤土,就带着一布袋书,辞别乡中邻友,径奔楚国。来到雍地,时值隆冬,风雨交作。左伯桃冒雨荡风,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湿了。看看天色昏黄,走向村间,想找个睡觉的地方。远远望见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灯光,径奔那个去处。见矮矮篱笆,围着一间草屋,推开篱障,轻叩柴门。一人开门而出。左伯桃立在檐下,慌忙施礼:“小生西羌人氏,姓左,名伯桃。欲往楚地,不期中途遇雨。无觅旅邸之处。求借一晚,明早便行,可以吗?”那人闻言,慌忙答礼,邀入屋内。伯桃一看,只有一张床,床上堆积书卷,别无他物。伯桃已知也是读书人,便欲下拜。那人说:“先别施礼,拿火烘干衣服,再说话。”点着竹子,为伯桃烘衣。又办酒食,供伯桃吃,很诚恳。伯桃问姓名。那人说:“小生姓羊,双名角哀,幼亡父母,独居于此。平生酷爱读书,家业尽废。今幸遇贤土远来,但恨家寒,不能援助,伏乞恕罪。”伯桃说:“阴雨之中,得蒙遮蔽,并且管饭,这恩德怎么能忘!”当夜,二人打通腿睡觉,谈论学问,整夜没睡。等到天亮,淋雨不止。角哀留伯桃在家,尽其所有相待,结为兄弟。伯桃年长角哀五岁,角哀拜伯桃为兄。
伯桃之死:过了一天,雨停了,路干了。伯桃说:“贤弟有王位之才,抱经纶之志,去做官,甘老乡下,太可惜了。”角哀说:“不是不想当官,是没有机会。”伯桃说:“现在楚王虚心求士,贤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说:“愿从兄长之命。”遂收拾一些路费粮米,二人同往南方行进。走不到两天,又碰上阴雨,住到旅店中,盘赉光了,只有行粮一包,二人轮换背着,冒雨而走。雨末停,风又大作,变为一天大雪。二人行过歧阳,道经粱山路,问及樵夫,都说:“从此去一百多里,没有人烟,尽是荒山旷野,狼虎成群,最好别去。”伯桃给角哀说:“贤弟心下如何?”角哀说:“既然到此,只顾前进,休生退悔。”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单薄,寒风透骨。次日,雪越下得紧,山中一尺深。伯桃受冻不过,说:“我想此去百余里,绝无人家;粮食不够吃不敷,衣衣服单薄。如果一人独往,可到楚国;二人都去,纵然不冻死,也必然饿死在途中。不如我将身上衣服脱与贤弟穿了,贤弟带着粮食自己去。我实在走不动了,宁可死于此地。待贤弟见了楚王,必当重用,那时再来埋葬我。”角哀说:“焉有此理?我二人虽非一父母所生,义气过于骨肉。我怎么忍心独去?”于是扶着伯桃走。不到十里,伯桃说:“风雪越紧,如何去得?到路边寻个歇处。”见一棵干枯的桑树,可以避雪,树下只容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到树下坐下。伯桃让角哀敲石取火,烧些枯技,来御寒气。等到羊角哀取了柴火到来,只见左伯桃脱得赤条条地,浑身衣服,都做一堆放着。角哀大惊:“哥,你这是干啥?”左伯桃说:“我没有别的办法,贤弟不要说了,快穿上这衣服,背粮食前去,我在此等死。”羊角哀抱着左伯桃大哭:“咱们二人生死同处,怎能分离?”左伯桃说:“如果都饿死,白骨谁理?”羊角哀说:“若如此,弟情愿解衣与兄穿了,兄可背粮去,弟宁死于此。”‘伯桃说:“我平生多病,贤弟少壮,比我强壮;胸中才学,我所不及。若见楚君,必登显宦。我死何足道哉!弟勿久等,可宜速往。”羊角哀说:“哥饿死桑树下,弟独取功名,此大不义之人也,我不这样做。”左伯桃说:“我自离积石山,至弟家中,一见如故。知弟胸怀不凡,因此劝弟求进。不幸风雨所阻,这是我天命当尽。若使弟也亡于此,这是我的罪过。”说完,想跳到河里淹死。羊角哀抱住痛哭,用衣服将他包住,再扶到桑树下。左伯桃把衣服推开。羊角哀想再上前劝解时,但见左伯桃神色己变,四肢撅冷,不能说话,挥手让羊角哀走。羊角哀寻思:“我若久恋,也冻死了,死后准葬俺哥?”在雪中再拜伯桃而哭:“弟此去,望兄阴魂相助。若得功名,一定厚葬。”左伯桃点头半答,羊角哀取了衣粮,哭着走了。左伯桃死在桑树下。
埋葬伯桃:羊角哀顶着寒冷,半饥半饱,来到楚国,于旅店中歇定。次日入城,问别人:“楚君招贤,怎么见?”别人说:“宫门外设一宾馆,令上大夫裴仲接纳天下之士。”羊角哀径投宾馆前来,正值上大夫下车。羊角哀向前而揖,裴仲见角哀衣虽蓝缕,器宇不凡,慌忙答礼,问曰:“贤士何来?”羊角哀说:“小生姓羊,双名角哀,雍州人。闻上国招贤,特来归投。”裴仲邀人宾馆,准备酒食,宿于馆中。次日,裴仲到馆中探望,将问题盘问角哀,试他学问如何。角哀百问百答,谈论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即时召见,问富国强兵之道。角哀首陈十策,切合当世之急务。元王大喜,设御宴以待之,拜为中大夫,赐黄金百两,彩缎百匹。羊角哀再拜流涕,元王大惊而问:“卿为何痛哭?”羊角哀将左伯桃脱衣并粮之事,一一奏知。元王听说,为之感伤。诸大臣都痛惜。元王说:“你想怎么办?”羊角哀说:“我想请假安葬伯桃,再回来侍奉大王。”元王遂封己死伯桃为中大夫,厚赐葬资,仍差人跟随羊角哀车骑同去。羊角哀辞了元王,径奔粱山地面,寻旧日枯桑之处。果见伯桃死尸尚在,面貌如生前一般。角哀再拜而哭,寻一风水宝地,以香汤沐浴伯桃尸体,穿戴大夫衣冠;置内棺外椁,安葬起坟;四周筑墙栽树;离坟十步建享堂,塑伯桃塑像,然后在享堂设祭,哭泣悲痛。乡亲无不下泪。
痛骂荆轲kē
这里需要插叙一段荆轲刺秦王的故事。秦王政一心想统一中原,不断向各国进攻。他拆散了燕国和赵国的联盟,使燕国丢了好几座城。燕国的太子丹原来留在秦国当人质,他见秦王政决心兼并列国,又夺去了燕国的土地,就偷偷地逃回燕国。他恨透了秦国,一心要替燕国报仇。但他既不操练兵马,也不打算联络诸侯共同抗秦,却把燕国的命运寄托在刺客身上。他把家产全拿出来,找寻能刺秦王政的人。后来,太子丹物色到了一个很有本领的勇士,名叫荆轲。他把荆轲收在门下当上宾,把自己的车马给荆轲坐,自己的饭食、衣服让荆轲一起享用。荆轲当然很感激太子丹。公元前230年,秦国灭了韩国;过了两年,秦国大将王翦(音jiǎn)占领了赵国都城邯郸,一直向北进军,逼近了燕国。燕太子丹十分焦急,就去找荆轲。太子丹说:“拿兵力去对付秦国,简直像拿鸡蛋去砸石头;要联合各国合纵抗秦,看来也办不到了。我想派一位勇士,打扮成使者去见秦王,挨近秦王身边,逼他退还诸侯的土地。秦王要是答应了最好,要是不答应,就把他刺死。您看行不行?”荆轲说:“行是行,但要挨近秦王身边,必定得先叫他相信我们是向他求和去的。听说秦王早想得到燕国最肥沃的土地督亢(在河北涿县一带)。还有秦国将军樊于期,因为打了败仗,投奔燕国,秦王杀了他的全族人,正在悬赏通缉他。我要是能拿着樊将军的头和督亢的地图去献给秦王,他一定会接见我。这样,我就可以对付他了。”太子丹感到为难,说:“督亢的地图好办;樊将军受秦国迫害来投奔我,我怎么忍心伤害他呢?”荆轲私下去找樊于期,跟樊于期说:“我有一个主意,能帮助燕国解除祸患,还能替将军报仇,可就是说不出口。”樊于期连忙说:“什么主意,你快说啊!”荆轲说:“我决定去行刺,怕的就是见不到秦王的面。现在秦王正在悬赏通缉你,如果我能够带着你的头颅去献给他,他准能接见我。”樊于期说:“好,你就拿去吧!”说着,就拔出宝剑,抹脖子自杀了。太子丹事前准备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叫工匠用毒药煮炼过。只要被这把匕首刺出一滴血,就会立刻气绝身死。他把这把匕首送给荆轲,作为行刺的武器,又派了个十三岁的勇士秦舞阳,做荆轲的助手。公元前227年,荆轲从燕国出发到咸阳去。太子丹和少数宾客穿上白衣白帽,到易水(在今河北易县)边送别。临行的时候,荆轲给大家唱了一首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大家听了他悲壮的歌声,都伤心得流下眼泪。荆轲拉着秦舞阳跳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荆轲到了咸阳。秦王政一听燕国派使者把樊于期的头颅和督亢的地图都送来了,十分高兴,就命令在咸阳宫接见荆轲。朝见的仪式开始了。荆轲捧着装了樊于期头颅的盒子,秦舞阳捧着督亢的地图,一步步走上秦国朝堂的台阶。秦舞阳一见秦国朝堂那副威严样子,不由得害怕得发起抖来。秦王政左右的侍卫一见,吆喝了一声,说:“使者干么变了脸色?”荆轲回头一瞧,果然见秦舞阳的脸又青又白,就赔笑对秦王说:“粗野的人,从来没见过大王的威严,免不了有点害怕,请大王原谅。”秦王政毕竟有点怀疑,对荆轲说:“叫秦舞阳把地图给你,你一个人上来吧。”荆轲从秦舞阳手里接过地图,捧着木匣上去,献给秦王政。秦王政打开木匣,果然是樊于期的头颅。秦王政又叫荆轲拿地图来。荆轲把一卷地图慢慢打开,到地图全都打开时,匕首就露出来了。秦王政一见,惊得跳了起来。荆轲连忙抓起匕首,左手拉住秦王政的袖子,右手把匕首向秦王政胸口直扎过去。秦王政使劲地向后一转身,把那只袖子挣断了。他跳过旁边的屏风,刚要往外跑。荆轲拿着匕首追了上来,秦王政一见跑不了,就绕着朝堂上的大铜柱子跑。荆轲紧紧地逼着。两个人像走马灯似地直转悠。旁边虽然有许多官员,但是都手无寸铁;台阶下的武士,按秦国的规矩,没有秦王命令是不准上殿的,大家都急得六神无主,也没有人召台下的武士。官员中有个伺候秦王政的医生,急中生智,拿起手里的药袋对准荆轲扔了过去。荆轲被砸了一下,和秦王距离拉开了。秦王政拔剑,但剑长,拔不出来,众臣喊:“背后。”秦王把剑推到背后,拔出宝剑,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站立不住,倒在地上,拿匕首向秦王政投过去。秦王一闪,那把匕首从他耳边飞过去,打在铜柱子上,“嘣”的一声,直迸火星儿。秦王政上前向荆轲砍了几剑。荆轲身上受了八处剑伤,自己知道已经失败,苦笑着说:“我没有早下手,本来是想先逼你退还燕国的土地。”这时候,侍从的武士已经一起赶上殿来,结果了荆轲的性命。台阶下的那个秦舞阳,也早就给武士们杀了。
天明,羊角哀唤此处老乡,问:“此处有坟相近吗?”乡老说:“有荆轲墓,墓前有庙。”羊角哀说:“此人刺秦王,不中被杀,缘何有坟于此?”乡老说:“高渐离是这里的人,知荆轲被害,弃尸野外,盗其尸,葬于此地。每每显灵。士人建庙于此。”
这里插叙一段高渐离的故事。高渐离是荆轲的好友,擅长击筑(古代的一种乐器,是古代的一种击弦乐器,颈细肩圆,中空,十三弦),荆轲入秦之时,他在易水之滨为他击筑送行。荆轲死了之后,他隐姓埋名,藏在宋子县一个富人的家里当帮佣。有一次
高渐离技惊四座
角哀闻言,信梦中之事。引从者径奔荆轲庙,指其神而骂:“你是燕国一匹夫,受燕太子豢养,名姬重宝,尽你受用。不思良策以负重托,入秦行事,丧身误国。却来此处惊惑乡民,而求祭把!俺哥左伯桃,当代名懦,仁义廉洁之士,你怎么敢欺负他?再这样,我毁你的庙,扒了你的坟!”骂完,来左伯桃墓前说:“哥,如果荆轲今夜再来,你给我说。”
舍命全交:归到享堂,也就是祭祀左伯桃的屋子,夜里秉烛以待。果见左伯桃哽咽而来,说:“感谢贤弟,但荆轲人多。贤弟可扎草人,手执器械,焚于墓前。我得其助,使荆轲不能侵害。”言罢不见。角哀连夜使人扎草人,各执刀枪器械,建数十于墓侧,以火焚之。说:“如其无事,也望回报。”归到享堂,这天夜里听到风雨之声,就像作战。羊角哀出门一看,见左伯桃奔走而来,说:“弟烧之人,不能干。荆轲有高渐离相助,不久我的尸体必然扔到墓外。望贤弟迁移他处殡葬,免受此祸。”羊角哀说:“这家伙敢如此欺负俺哥!弟当力助以战。”左伯桃说:“弟是阳人,我们都是阴鬼:阳人虽有勇烈,尘世相隔,怎能战阴鬼?”羊角哀说:“哥,你想走,我自有办法。”次日,羊角哀再到荆轲庙中大骂,打毁神像。正要取火烧庙,只见乡老数人,再四哀求:“若触犯他,恐降祸于百姓。”一会儿,土人聚集,都来求告。羊角哀只得罢手。回到享堂,修一道表章,上谢楚王,说:“昔日伯桃并粮与臣,因此得活,遇到圣主。重蒙厚爵,平生足矣,容臣后世尽心图报。”词意甚切。表付从人,然后到伯桃墓侧,大哭一场。与从者曰:“俺哥被荆轲强魂所逼,去往无门,我不忍心。欲焚庙掘坟,又恐拂土人之意。宁死为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战此强魂。你们把我的尸体葬于此墓旁边,生死共处,以报俺哥并粮之义。”说完,取出佩剑,自刎而死。从者急救不及,速具衣棺殡殓,埋于伯桃墓侧。这夜二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喊杀之声,几十里以外都听得到。早上一看,荆轲墓裂开了口,像被扒开了,白骨散于墓前。墓边松柏,连根拔起。庙中忽然起火,烧做平地。乡老大惊,都往羊、左二墓前,焚香展拜。从者回楚国,将此事上奏元王。元王感其义重,差官往墓前建庙,加封上大夫,赦赐庙额曰“忠义之词”,就立碑以记其事,至今香火不断。荆轲之灵,自此绝矣。土人四时祭祀,所祷甚灵。
思想意义:赞扬友情
写法:浪漫主义手法
说明一点:原文说成春秋时期,冯梦龙的历史知识出了问题。楚元王不是春秋时的楚国诸侯,而是汉高祖刘邦封的。荆轲是战国末期人,春秋时还没有出生呢。
原文:
第七卷 羊角哀舍命全交
背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湾何须数?君看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昔时,齐国有管仲,名夷吾;鲍叔,字宣子,再个自幼时以贫贱结交。后来鲍叔先在齐桓公门下信用显达,举荐管仲为首相,位在己上。两人同心辅政,始终如一。管仲曾有几句言语道:“吾尝一战一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吾尝一仕一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也。吾尝与鲍叔谈论,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有利不利也。吾尝与鲍叔为贾,分利多,鲍叔不以为贪,知我贫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所以古今说知心结交,必曰“管鲍”。今日说两个朋友,偶然相见,结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万古。
春秋时,楚元王崇懦重道,招贤纳士。天下之人闻其风而归者,不可胜计。西羌积石山,有一贤士,姓左,双名伯桃,勒亡父母,勉力攻书,养成济世之才,学就安民之业。年近四旬,因中国诸侯互相吞并,行仁政者少,恃强霸者多,未尝出仕。后闻得楚元王慕仁好义,遍求贤土,乃携书一囊,辞别乡中邻友,径奔楚国而来。迤俪来到雍地,时值隆冬,风雨交作。有一篇《西江月》词,单道冬天雨景:
习习悲风割面,蒙蒙细雨侵衣。催冰酿雪逞寒威,不比他时和气。山色不明常暗,日光偶露还微。天涯游子尽思归,路上行人应悔。
左伯桃冒雨荡风,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湿了。看看天色昏黄,走向村间,欲觅一宵宿处。远远望见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灯光,径奔那个去处。见矮矮篱笆,围着一间草屋,乃推开篱障,轻叩柴门。中有一人,启户而出。左伯桃立在檐下,慌忙施礼曰:“小生西羌人氏,姓左,双名伯桃。欲往楚国,不期中途遇雨。无觅旅邸之处。求借一宵,来早便行,未知尊意肯容否?”那人闻言,慌忙答礼,邀入屋内。伯桃视之,止有一榻,榻上堆积书卷,别无他物。伯桃已知亦是懦人,便欲下拜。那人云:“且未可讲礼,容取火烘干衣服,却当会话。”当夜烧竹为火,伯桃烘衣。那人炊办酒食,以供伯桃,意甚勤厚。伯桃乃问姓名。其人曰:“小生姓羊,双名角哀,幼亡父母,独居于此。平生酷爱读书,农业尽废。今幸遇贤土远来,但恨家寒,乏物为款,伏乞恕罪。”伯桃曰:“阴雨之中,得蒙遮蔽,事兼一饮一食,感佩何忘!”当夜,二人抵足而眠,共话胸中学问,终夕不寐。
比及天晓,淋雨不止。角哀留伯桃在家,尽其所有相待,结为昆仲。伯桃年长角哀五岁,角哀拜伯桃为兄。一停一日,雨止道干。伯桃曰:“贤弟有王位之才,抱经纶之志,不图竹帛,甘老林泉,深为可惜。”角哀曰:“非不欲仕,奈未得其便耳。”伯桃曰:“今楚王虚心求士,贤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曰:“愿从兄长之命。”遂收拾些小路费粮米,弃其茅屋,二人同望南方而进。
行不两日,又值阴雨,羁身旅店中,盘赉罄尽,止有行粮一包,二人轮换负之,冒雨而走。其雨末止,风又大作,变为一天大雪,怎见得?你看:
风添雪冷,雪趁风威。纷纷柳絮狂飘,片片鹅毛乱葬。团空搅阵,不分南北西东;遮地漫天,变尽青黄赤黑。探梅诗窖多清趣,路上行人欲断魂。
二人行过歧阳,道经粱山路,问及樵夫,皆说:“从此去百余里,并无人烟,尽是荒山旷野,狼虎成群,只好休去。”伯桃与角哀曰:“贤弟心下如何?”角哀曰:“自古道生有命。既然到此,只顾前进,休生退悔。”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单薄,寒风透骨。
次日,雪越下得紧,山中仿佛盈尺。伯桃受冻不过,曰:“我思此去百余里,绝无人家;行粮不敷,衣单食缺。若一人独往,可到楚国;二人俱去,纵然不冻死,亦必饿死于途中,与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将身上衣服脱与贤弟穿了,贤弟可独赘此粮,于途强挣而去。我委的行不动了,宁可死于此地。待贤弟见了楚王,必当重用,那时却来葬我未迟。”角哀曰:“焉有此理?我二人虽非一父母所生,义气过于骨肉。我安忍独去而求进身耶?”遂不许,扶伯桃而行。行不十里,伯桃曰:“风雪越紧,如何去得?且于道旁寻个歇处。“见一株枯桑,颇可避雪,那桑下止容得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伯桃命角哀敲石取火,热些枯技,以御寒气。比及角哀取了柴火到来,只见伯桃脱得赤条条地,浑身衣服,都做一堆放着。角哀大惊,曰:“吾兄何为如此?”伯桃曰:“吾寻思无计,贤弟勿自误了,速穿此衣服,负粮前去,我只在此守死。”角哀抱持大哭曰:“吾二人死生同处,安可分离?”伯桃曰:“若皆饿死,白骨谁理?”角哀曰:“若如此,弟情愿解衣与兄穿了,兄可费粮去,弟宁死于此。”‘伯桃曰:“我平生多病,贤弟少壮,比我甚强;更兼胸中之学,我所不及。若见楚君,必登显宦。我死何足道哉!弟勿久滞,可宜速往。”角哀曰:“令兄饿死桑中,弟独取功名,此大不义之人也,我不为之。”伯桃曰:“我自离积石山,至弟家中,一见如故。知弟胸次不凡,以此劝弟求进。不幸风雨所阻,此吾天命当尽。若使弟亦亡于此,乃吾之罪也。”言讫,欲跳前溪觅死。角哀抱住痛哭,将衣拥护,再扶至桑中。伯桃把衣服推开。角哀再欲上前劝解时,但见伯桃神色己变,四肢撅冷,一不能言,以手挥令去。角哀寻思:“我若久恋,亦冻死矣,死后准葬吾兄?”乃于雪中再拜伯桃而哭曰:“不肖弟此去,望兄阴力相助。但得微名,必当厚葬。”伯桃点头半答,角哀取了衣粮,带泣而去。伯桃死于桑中。后人有诗赞云:
寒来雪一尺,人去途千里。
长途苦雪寒,何况囊无米?
并粮一人生,同行两人死;
两死诚何益?一生尚有恃。
贤哉左伯桃!陨命成人美。
角哀捱着寒冷,半饥半饱,来到楚国,于旅郧中歇定。次日入城,问人曰:“楚君招贤,何由而进?”人曰:“宫门外设一宾馆,令上大夫裴仲接纳天下之士。”角哀径投宾馆前来,正值上大夫下车。角哀乃向前而揖,裴仲见角哀衣虽蓝缕,器宇不凡,慌忙答礼,问曰:“贤士何来?”角哀曰:“小生姓羊,双名角哀,雍州人也。闻上国招贤,特来归投。”裴仲邀人宾馆,具酒食以进,宿于馆中。次日,裴仲到馆中探望,将胸中疑义盘问角哀,试他学问如何。角哀百问百答,谈论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即时召见,问富国强兵之道。角哀首陈十策,皆切当世之急务。元王大喜,设御宴以待之,拜为中大夫,赐黄金百两,彩缎百匹。角哀再拜流涕,元王大惊而问曰:“卿痛哭者何也?”角哀将左伯桃脱衣并粮之事,一一奏知。元王闻其言,为之感伤。诸大臣旨为痛惜。元王曰:“卿欲如何?”角哀曰:“臣乞告假,到彼处安葬伯桃己毕,却回来事大王。”元王遂赠己死伯桃为中大夫,厚赐葬资,仍差人跟随角哀车骑同去。
角哀辞了元王,径奔粱山地面,寻旧日枯桑之处。果见伯桃死尸尚在,颜貌如生前一般。角哀乃再拜而哭,呼左右唤集乡中父老,卜地于浦塘之原:前临大溪,后靠高崖,左右诸峰齐抱,风水甚好。遂以香汤沐浴伯桃之尸,穿戴大夫衣冠;置内棺外椁,安葬起坟;四周筑墙栽树;离坟一十步建享堂;塑伯桃仪容;立华表,柱上建牌额;墙侧盖瓦屋,令人看守。造毕,设祭于享堂,哭泣甚切。乡老从人,无不下泪。祭罢,各自散去。角哀是夜明灯燃烛而坐,感叹不己。忽然一阵阴风飒飒,烛灭复明。角哀视之,见一人于灯影中,或进或退,隐隐有哭声。角哀叱曰:“何人也?辄敢夤夜而人!”其人不言。角哀起而视之,乃伯桃也。角哀大惊问曰:“兄阴灵不远,今来见弟,必有事故。”相桃曰:“感贤弟记忆,初登仕路,奏请葬吾,更赠重爵,并棺椁衣衾之美,凡事十全。但坟地与荆轲墓相连近,此人在世时,为刺秦王不中被戮,高渐离以其尸葬于此处。神极威猛。每夜仗剑来骂吾曰:‘汝是冻死饿杀之人,安敢建坟居吾上肩,夺吾风水?若不迁移他处,吾发墓取尸,掷之野外!’有此危难,特告贤弟。望改葬于他处,以免此祸。”角哀再欲问之,风起忽然不见。角哀在享堂中,一梦一觉,尽记其事。
天明,再唤乡老,问:“此处有坟相近否?”乡老曰:“松阴中有荆轲墓,墓前有庙。”角哀曰:“此人昔刺秦王,不中被杀,缘何有坟于此?”乡老曰:“高渐离乃此间人,知荆轲被害,弃尸野外,乃盗其尸,葬于此地。每每显灵。士人建庙于此,四时享祭,以求福利。”角哀闻言,透信梦中之事。引从者径奔荆轲庙,指其神而骂曰:“汝乃燕邦一匹夫,受燕太子豢养,名姬重宝,尽汝受用。不思良策以负重托,人秦行事,丧身误国。却来此处惊惑乡民,而求祭把!吾兄左伯桃,当代名懦,仁义廉洁之士,汝安敢逼之?再如此,吾当毁其庙,而发其冢,永绝汝之根本!”骂讫,却来伯桃墓前祝曰:“如荆轲今夜再来,兄当报我。”归到享堂,是夜秉烛以持。果见伯桃哽咽而来,告曰:“感贤弟如此,奈荆轲从人极多,皆土人所献。贤弟可束草为人,以彩为衣,手执器械,焚于墓前。吾得其助,使荆轲不能侵害。”言罢不见。角哀连夜使人束草为人,以彩为衣,各执刀枪器械,建数十于墓侧,以火焚之。祝曰:“如其无事,亦望回报。”
归到享堂,是夜闻风雨之声,如人战敌。角哀出户观之,见伯桃奔走而来,言曰:“弟所焚之人,不得其用。荆轲又有高渐离相助,不久吾尸必出墓矣。望贤弟早与迁移他处殡葬,免受此祸。”角哀曰:“此人安敢如此欺凌吾兄!弟当力助以战之。”伯桃曰:“弟,阳人也,我皆阴鬼:阳人虽有勇烈,尘世相隔,焉能战阴鬼也?虽茎草之人,但能助喊,不能退此强魂。”角哀曰:“兄且去,弟来日自有区处。”次日,角哀再到荆轲庙中大骂,打毁神像。方欲取火焚庙,只见乡老数人,再四哀求曰:“此乃一村香火,若触犯之,恐赂祸于百姓。”须之间,土人聚集,都来求告。角哀拗他不过,只得罢手。
回到享堂,修一道表章,上谢楚王,言:“昔日伯并粮与臣,因此得活,以遇圣主。重蒙厚爵,平生足矣,容臣后世尽心图报。”词意甚切。表付从人,然后到伯桃墓侧,大哭一场。与从者曰:“吾兄被荆轲强魂所逼,去往无门,吾所不忍。欲焚庙掘坟,又恐拂土人之意。宁死为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战此强魂。汝等可将吾尸葬于此墓上右,生死共处,以报吾兄并粮之义。回奏楚君,万乞听纳臣言,永保山河社稷。”言讫,掣取佩剑,自刎而死。从者急救不及,速具衣棺殡殓,埋于伯桃墓侧。
是夜二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喊杀之声,闻数十里。清晓视之,荆轲墓上,震烈如发,白骨散于墓前。墓边松柏,和根拔起。庙中忽然起火,烧做白地。乡老大惊,都往羊、左二墓前,焚香展拜。从者回楚国,将此事上奏元王。元王感其义重,差官往墓前建庙,加封上大夫,赦赐庙额曰“忠义之词”,就立碑以记其事,至今香火不断。荆轲之灵,自此绝矣。土人四时祭祀,所祷甚灵。有古诗云:
古来仁义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间。二士庙前秋日净,英魂常伴月光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