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下弦月
无论上弦月还是下弦月,都是半明半暗。
——题记
A
扁平且宽,双孔上翻,情绪波动时——包括愤怒、沮丧、喜悦、激动等——上端便迭起酷似上弦月的皱纹。凭着这上弦月,评选最差小姐时我老婆准准地稳操胜券。
我憧憬着与一位心仪的女孩儿携手共度浪漫甜蜜的爱情之旅,却在这条道路上走过了一段段苦涩的路程。淑女对我情有独钟却不敢奢望嫁给我,寒雪的星星之火被我用半冷不热的水浇灭,迎春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摧得零落成泥,芙蓉的熊熊烈火遭遇我一堵冰墙,下弦月前半是火焰后半是冰雪,冰燕对我情有独钟却被逼花栽它坛,秋纹陷入感情寒冬从我这里汲得一股暖流,岫玉用她的善良和聪颖熨平我心灵的皱纹。经历了八仙过海的战斗洗礼,我对情看透了或者说更惶惑了。在父母的催促下,万般沮丧的我只想糊涂麻缠完成人生一道程序,就随随便便捡了一件处理品。
上弦月里透出缺乏文化教养。婚后不久,我被调到县文教局创作组工作。一个星期天,我回到家里。她下地临走前嘱咐我:“锅在火上放,等红薯熟了把锅端下来。”我怕误事,就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厨房门口修改作品。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正为作品中主人公取得的胜利沉浸在欢乐中,手中的稿纸忽然被一只手抓了去。我仰面看时,见老婆满面怒气,鼻子上现出上弦月。她一面怪叫,一面将稿纸“欻欻欻”撕碎,天女散花般抛了一地。原来,锅里水早干了,红薯变成黑炭头,锅底烧了三个洞。我自知理亏,不便发作。但作品是参加省会演的节目,省文化厅的领导马上要来审查。没了作品,怎么办呢?我一屁股蹾在地上,哭了起来。她怔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把纸片捡起来,走到我身边轻声问:“你看,这还能拼起来吗?”
上弦月里显示着愚不可及。那年我患病住进医院,医生喊她谈话,她回到病床边后,鼻子上现出上弦月。后来知道,医生要她做好料理后事的思想准备。原来,我患的是出血热。前些年,患此病者95%以上被三曹官从生死簿上勾去了名字。此病极易传染,别的病人听说我患的是这种病,一个个毛骨悚然,避而远之。可这个鼻子上带着上弦月的傻瓜,不仅守在身边为我喂饭喂药端屎端尿,而且晚上毅然偎在我身边,给我以精神慰藉,大有“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气概。我不由想到:下弦月不仅容貌出众,而且聪明过人,断不至于如此愚蠢的。也许是老婆的诚心感动了上帝,我竟活着走出了医院,从而有幸继续欣赏上弦月。
上弦月里隐藏着怪念头。我考上大学后,她一个人在家种责任田。麦收时我回到家里,见屋子里圈着两圈小麦:一圈白亮亮的;一圈生了芽,大概是连阴雨造成的。我说:“把这生芽的处理掉,好的留下来吃。”她陡地鼻子一皱:“喝墨水不少!”便又只顾去簸麦子。我问她咋回事,她说:“那圈好的我准备交给国家,生芽的留住自己吃。你想想,要不是上头政策好,咱能富起来?你能上大学?做人得讲良心!”
我惊奇地发现:我老婆鼻子上的上弦月竟是一幅美丽的图案,闪射出熠熠动人的光辉……
B
下弦月有一条肥长黑亮的辫子。她思考问题或与人交谈时有一个习惯动作:将辫子甩到胸前,用手不经意地摆弄着辫梢。这时,辫子下半段就呈现出下弦月般的形状。我便据此给她起了个诨号:下弦月。
如果比照艺术系列给美女评职称,如果评委出以公心,下弦月被评为一级应全票通过。所有见过她的人第一眼看到她就认为她是顶尖美女。她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标致的女子,虽然我曾见过选美冠军和影视明星。
下弦月是我读中学时一位同学的妹妹,当时在我们学校隔壁的小学读书。她听说我作文漂亮,曾通过她哥借走我的作文本“拜读”。
下弦月不会唱戏,却喜欢看戏,是我的粉丝。在生产队干活,男女青年单独接触的机会很少,但我从她眼神里感觉出她喜欢我。
迎春死后,我对这个地球上任何一位姑娘都不再产生兴趣。下弦月令我心动,是因为她的眉眼有几分像迎春。
我炮制了一封信,表达对她的爱慕。在口袋里装了半个月,终于有一天傍晚,她往邻居家借东西,我在路上碰上了她。我将信递给了她,她诧异地望望我,我逃也似地疾步走去。
不知是否有心灵感应,第二天晚上,我们又在原来的地方见面了。在朦胧的月光下,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钢笔递给我。我回到家里旋开笔帽,却见笔杆是空的。我感到奇怪,仔细调查研究一番,发现笔杆里装着一根如墨染过的黑亮头发。我休克了。
后来,我仍是一封封给她写信,他仍是一次次送给我她用过的物品,发卡呀手绢呀什么的。有次她想让我吻她,但我没有。不是不敢,是我不想亵渎她的美丽。爱情的甜蜜是在心里,不是在嘴唇上。
这种马不停蹄式的闪电接触,使我终日沉浸在幸福中。
然而,她突然失踪了。后来听人说,她竟是“出门”了,男人是县城的干部。
天塌地陷,日月无光……
但我终于没有死,并且原谅了下弦月。我想,她爱我而不嫁给我,是她太软弱了,没有勇气公开当时被人们视为大逆不道的自由恋爱。
恢复高考后,我以全地区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里一所重点中学。两年后,因我在文学创作上有一些成就,有关部门按“特殊贡献”那一条给我的家属办了“农转非”。
我回到家,妻告诉我,下弦月一见她就说:“人家说,三十年河东转河西。看起来,十五年河东就转河西了。没想到,你会……”
“下弦月的户口办了没有?她爱人不是干部吗?”
“她男人没文凭,也没贡献,靠哪一条?”
妻带孩子下了责任田,我捧本书坐在门口看,兼管院子里晒的豆子。忽然,第六感官有反应。我抬头一看,是下弦月倚在门边正望着我。她依然美丽。
我一下子慌了,结结巴巴地说:“你……来了,你……坐。”
她坐下,依然将辫子下半段弯曲起来,显示出依然令人心动的下弦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你真有志气,到底爬出了土坷垃堆,还带了家属。”
我想说,幸亏当年没死。但没说出口。
“您那大城市教学质量高,我想叫小孩儿跟着你去上学。”
我忙说:“甘效犬马之劳。”
她停了一霎,低声说:“早知十五年后变成这样,当初我就不出咱村。”不知是怕我不理解还是强调,她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十五年的谜一下子解开了;原来,当初她没有嫁给我而嫁给那个城里人,全是为日后进城打算。没想到现在毛驴变马马变毛驴,所以懊悔得要死。
那么,爱情是一架梯子?谁能帮助往上爬,就爱谁嫁给谁?如果明天梯子坏了,就立刻拜拜?
打开美丽的塑像,才发现里面全是不值钱的石膏粉。原来,我心目中的偶像竟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
送走下弦月,我将那根珍藏多年的头发扔到粪池里。
圆月几时有?端粥问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