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寓居近两年的这所大学宿舍楼的一角，有一棵石榴树，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它。
　　
　　这棵石榴树，它不长在路边，它的面前还有一棵其他种类的树。在那棵树开满馥郁芬芳的春花的时节，几乎看不到枝叶未发的这棵石榴树，但是在那时我就能看见它。如今已是初夏，就更容易看到它了，因为周边一带，只有它独自芬芳。
　　
　　北京初夏的花时很简单。百花过后，时令进入夏天，花时则是月季的世界。就如我家豆宝所说，北京好像满世界只剩下了月季。
　　
　　月季只长在路边、房边或庭间、园间，都是视野中的浅处，触目即是而无需凝神张望。月季需要阳光，缺了阳光月季花就开得不多、不大、不盛，甚至就不开了，花树也会羸弱萎顿直至死亡。因此，若将目光从月季花上移开，在视野的深处，都是绿荫。绿荫中没有月季，也没有其他的花。
　　
　　不过似乎也不尽然。在绿荫的那边、楼宇的这角，在看不见月季的地方，或者即使能看见月季但目光需要超越它们的艳丽芬芳，用心地找寻，仍然可以发现另有点点红艳。走近它们，再走近它们，走近到十几步远以内的范围。金钟簇簇，鲜红似火；清风徐来，枝枝摇曳。
　　
　　那一定是石榴花，开在绿荫中，开在月季不愿生长的地方。
　　
　　不记得第一次见到石榴花的感觉了。似乎不太在意，因为南方的初夏如同一张织锦，三角梅、朱槿、栀子、茉莉，还有更多的树花、草花、水花、藤花，都是这张织锦上的美丽图案，让人目不暇给而难以对石榴另加青眼。也曾在传统绘画中见过石榴花，还有石榴果，端庄典雅，初时并不知道它所蕴含的多子吉祥的美好寓意，因此对它仍无深刻印象。
　　
　　只是在北京，近十几年来，石榴开始让我倾心。这倾心又不仅仅是因为石榴花。
　　
　　先是喜欢绿树，喜欢树荫。北方的绿树始于春天，而绿树成荫则至少要进入初夏。夏天炎热，烈日热焰，这是天的本能。人到夏天，身热心燥，这是人的本能。然而天道公平，天生绿树，荫蔽出片片清凉的世界。人若坐于其下，微风吹过，心旷神怡。这仍然是天的本能和人的本能。这本能甚至可以放大，延伸到树荫之外。有时并不一定要坐在树下，只是看到远处幽蔽的树荫，心中也能随之升起一股幽静与清凉之感。
　　
　　这时，突然发现清幽之处，竟然隐藏着几多自矜的热烈。热烈来自它的红艳，点点星星而非团团丛丛则显出它的自矜。这样的花，让人的心在汲取树荫幽凉的同时，增添了一丝暖热，却不燥。暖热而不燥与幽静而清凉交织，那是多美妙的夏天的感觉呀。如果作拟人化的看待，不知是幽静而清凉的绿荫喜欢这热烈却又自矜的石榴，还是相反？或者是互相喜欢？不过在我看来，应当首先是石榴喜欢绿荫吧，因为我是先喜欢上绿荫的，虽然我并非石榴。
　　
　　总之就是这样也喜欢上了石榴花。常常在经过丛林树木、从闪烁着日光的层层树叶下寻找绿荫清凉的同时，本能地寻找那些许自矜的红。一旦目光捕捉到它的芳影，只要时间、环境允许，都会心怀愉悦地欣赏它，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瞥。
　　
　　一个从小在树绿常年、花开四季的南方长大的人，却于年近不惑乃至如今将知天命的年岁，在北方喜欢上树荫进而又喜欢上石榴花，喜欢幽蔽寂静之中的那一点红艳或说是一点红艳中的幽蔽寂静，当是岁月施于人、人因应于岁月的结果吧。曾见有古人说“老来情味减”，而我则是年年有味看新晴。
　　
　　两年来，我在楼角的这棵石榴树前停留过不知多少次。同样在这一带，其他的花季里的各种花前，或者就在此时的月季前，时常见到有人流连，但是印象中没有见过谁为这棵石榴树抬过头、停过步，除了我。也许主要还是因为它没有长在路边吧。

去年就想以此题写一篇文章，两位博友喜石和水华净友也曾期许，却始终没有落笔践诺。近日因景物所促，勉强写就，算是偿还自己心中的旧债。两位博友一直以为我写的是荷花，而我却另有所思，因此这旧债只能看作是还了一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