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夏天，走在带土的大路小路上，就能看见许多车前草了。
　　
　　车前草在夏天前就已经长出叶子，因此应当在春天时就能看见它。但是春天时的车前草我看不见，我看见的是夏天的车前草，因为父亲是在那个时节告诉我它的样子的。那时的车前草，长着成熟的椭圆形叶子，叶的边缘有齿，草芯是几条长长的黄褐色的穗。它的这个样子一直保持到冬天枯萎，不断地为人马所践踏，或者还在盛夏时就被人采去。这个样子之前的车前草，一定是叶嫩花美，但是我看不见，至今不知道是什么长相。
　　
　　父亲对我和哥哥说，我带你们去拔车前草，熬水喝。于是我们就欢天喜地地跟着去了，就在土石铺成被踩得硬实的路上，拔了一篮子的车前草，我也就记住了这个样子的它。而父亲一辈子也就教我认过车前草。为什么在这个时节喝车前草的水呢？我忘了，似乎与消暑利尿有关。
　　
　　我也因此一直以为，车前草就是用来在夏天熬水喝的。直到后来，读到了《诗经》里的《芣苢》一诗，才逐渐知道车前草的知识天地有多宽。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芣苢，或许是车前草最古典的名字吧。还有，车前草原来是可以吃的，在它们幼嫩的时期。
　　
　　芣苢二字相当冷僻，因此记住它们的读音颇有些困难。正确的读法，音同“福以”。可是过一阵我就把它们的读音给忘了。忘了再记，记了又忘。然后，为了加深印象，就查车前草或者称作芣苢的资料，印象果然就深刻多了。
　　
　　芣苢有多个与它一样偏冷但也让人印象深刻的古名，如当道、马舃、牛遗。车前草之所为被称作车前，是因为在道路上常见，似乎总生长在车轮前方，故有此名，当道之意也是如此。舃，就是鞋；遗，则是脚印。马舃、牛遗，意指牛马走过的足迹，以它们为草名，仍然取的是车前草好生于道的意思。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让人记住芣苢的读音，那么还有更深刻的。大名鼎鼎的庄子老先生，用他天马行空的文字在著作里提到了车前草这种本不值得一提的植物，并把它称作陵舃，这很有意思。
　　
　　如此总算勉强记住了芣苢的读音。然而久不使用，还是要忘记的。怎么办？于是又从类似于反证的方法记起。偶见有些人把苤与芣、莒与苢混淆使用，那就厘正它们的不同。苤今音读“撇”，苤蓝是一种球茎蔬菜，对此我是知道的；莒读“举”，是古来的地名，我知道至少在山东有一处以莒为名的地方，至于其他地方是否还有莒地就不得而知了，但不排除可能性，因为古时贵族携地名迁徙的情况是存在的。芣苢呢，是读“福以”，它与苤莒的“撇举”读音完全不同；芣苢是一个名词，苤莒则是两个不相干的字生拉硬扯的组合。可是，芣苢、“福以”与苤莒、“撇举”还是没有什么关联啊，如何帮助记忆呢？奇怪，真就这么记住“福以”了，就如同此前断续几年间没有记住“福以”一样奇怪。
　　
　　记是记住了，只是在路上见到它时，仍然把它称作车前草，而它也一定是那个样子。如果不见实物，只要听说起车前草，也必定会想起边缘齿状外形椭圆的叶子和长长的黄褐色的穗。不论是见到还是听到，必定想起的还有我的父亲。

    明日清明，以此文纪念逝去三十年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