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我仍然不会忘记这个冬天，就在腊月里，在三九寒天，我那生活在老家农村的五叔，刚刚娶完第二个儿媳，完成了人生中最后一件大事的他，带着欣慰与遗憾，瘦削地走了。他活得疲惫，走得辛苦，想着他的瘦削人生，我心如刀割。

　　我的父辈中，五叔年龄最小，今年刚刚五十八周岁，还没有活满一甲子。他身材瘦小，体重不足100斤，以至于我们时常开他玩笑说不敢上秤称重量。但他一身壮力，以至于就在几年前我们几个仍然掰不过他。除了年轻时当了几年兵外，这一辈子他都生活在村子里，用他瘦削但有力的身体支撑着那个家。在我十几岁到大学毕业那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每年暑假我在家里充当业余农民时，总是向五叔学习种地的技艺，他在我们那个村庄，是出了名的“把式”，地种得非常细致，常常是乡邻的样板田，每年的庄稼都比别人的更为丰收。后来，村里组建了建筑队，五叔仍然凭借着他的细致，成为“锅伙”里的大工，站在脚手架上的他，比那些更为卖力的小工要多拿一些工资，直到后来这种差距才慢慢消除。我家的房子就是五叔领着人盖起来的，当年我只有十六岁，偶尔也干了些小工的活计。五叔就是这样，从庄稼地里和建筑“锅伙”辛勤的劳动中，挣起了一个相对殷实的家，这在我们那个相对不太富裕的老家，已实属不易。

　　当时响应参军入伍、保家卫国的五叔的婚期比同龄人都要晚一些，因此他那些村里的同龄人都做了爷爷后，我的大弟弟甚至还在上初中。这意味着五叔不得不比同龄人更加地“巴结”，因为后来的物价指数越来越高，而结婚彩礼也水涨船高。他也许这一辈子不懂得通货膨胀的理论，但他知道结果，那就是他不得不更辛苦地去挣钱。省吃俭用是我们老家大多数人家的持家之道，但五叔五婶似乎比别人更甚，他们苛刻地对待自己，每年除了农资农具外，生活费用开支少之又少。甚至直到去年，当五叔觉得自己的哮喘病使体力大受影响，已经摇不动拖拉机时，才狠心买下了一个起动器－－这种多少有些科技含量的机械装置可以轻松地打着拖拉机。

　　腊月十六，终于等到了我的最小的弟弟成家娶亲，而五叔却在之前的几天由于长期的肺心病住进了医院。就在病床上，他放心不下家中典礼的种种细节，也在担心住院的高额费用，甚至执意要出院，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在亲人的劝阻下，他无奈地留在了医院，眼神空洞而迷离。我是在弟弟结婚头一天赶回衡水的，在医院我见到了他迷离的表情，那种因生理和心理双重压迫下的无奈，是对人生的抗争。医生说可以随时出院，那潜台词当时我特别抵触，因为我还能看到神志清醒时五叔哪怕略带勉强的微笑。再次见到这种笑容，是在婚礼结束后的下午，我和我的那些兄弟们赶到医院时，听到家中婚礼在众人的帮助和努力下办得非常圆满，五叔笑了。

　　腊月十七早晨，离开衡水时我再次到医院看望五叔，他的声气中已没有了力量，但还在催促着我返程上班。想着五叔还年轻，想着肺心病或许并不是不治之症，我原以为经过一段时间调理，五叔的身体就会恢复健康，怎么还不挺过这个春节呢，天气转暖后应该就会好一些罢。这样想着，我就离开了衡水。

　　然而这天真的愿望很快被打碎了，就在第二天，腊月十八下午，哥哥的手机号码出现在我的手机上的一瞬间，我的心蓦然收紧，五叔真的走了。一时间，我泪眼婆娑，这个瘦削的、还不能称之为小老头的我的五叔，终于走完了他疲惫的一生。他是被医院的120送回家的，回家前哥哥等人已经准备好了在家中静养的一切，包括输液药品和氧气瓶。父亲说，回家后他非常清醒，还对帮着操持儿子婚礼的一位乡邻说谢谢。之后不到仨小时，他就在昏迷中永远地走了，甚至没有留下关于后事的安排，却留下了家中哭倒一片的亲人。

　　出殡那天我泪如泉涌，看着祭品燃烧、棺木入土，我想说，五叔，但愿在那个世界里，你的生命不再如此瘦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