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尾芭蕉：朝颜齐放，一波波，撞开的钟声。

在中国，我们一般叫它牵牛花，更俗一点的称呼，是喇叭花。

淡蓝色的牵牛花已经养了很多年了，已经记不清是哪位朋友送的花籽。但感谢朋友圈，我养牵牛花的时间几乎和朋友圈的发轫同期。写这篇文章时，我特意查了一下朋友圈，原来是2014年从朋友这里获赠牵牛花籽，此后每年春天种下，到现在竟快十年了。

年年复生，生生不息。2014年的牵牛花开到了现在，每年如约而至。这位赠送花籽的朋友，现在已经不联系了，但是花事却延续着。于是感叹，花，原来比人更长情。

因为有了朋友圈，每年便会晒一晒牵牛花。毕竟，它实在太好养了，春天种下花籽，没多久它的小须须就往上生长，柔嫩的须就像牵牛的小手，它需要找到固定的物体以方便向上攀爬。于是我会在花架上系一根绳子，一天天地，牵牛顺着这根绳子，越爬越高。

通常，我会在窗外边左右各放一个花盆栽种牵牛，绳子也固定在左右两边。这样到了夏天，牵牛的藤蔓便在窗檐上左右相逢，窗外也被绿色所环绕。微风吹来，叶子随风舞蹈。这是属于夏天的窗台风景，来自于每年牵牛花的装点。

我习惯于每天清晨站在窗台看看风景。居住在城市里，看到绿意便像看见自然，一天的好心情似乎可以从这里开始。9月的时候，淡蓝色的牵牛花朵会不经意间映入眼帘。如果你仔细观察，会看到绿色的小圆花苞已经鼓出了一个个，但是它们的开花时间无法预料。正因为这样，牵牛花的突然出现总会给我以欣喜。

它通常会几朵花一起开放，开在清晨。花朵向上翘立着，像一个个小喇叭，所以人们会把牵牛花叫作喇叭花。

窗台边正好有个花洒，于是我习惯了在夏天的早晨，给窗台上所有的植物洒一遍水，相当于“洗澡”。洒水的时候，发现牵牛花的花瓣薄如蝉翼，花朵很容易被水冲毁了容颜，需要轻手轻脚、小心呵护。

在清晨洒过水的牵牛花，愈见娇嫩欲滴，人说“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但是牵牛花的带雨，却如它喇叭般的身姿，清新脱俗，昂扬俏丽。

几个小时后，午时一到，牵牛的花朵就慢慢收拢。所以欣赏它的最佳时间是清晨，“过午不候”。

今年全国各地遭遇罕见高温，杭州亦是有气象纪录以来的最高温。天气反常，9月已到，牵牛却迟迟不开。我翻看了去年的开花记录，8月9日已经盛开了第一朵，9月初已经开到极致，最多的一天是15朵。难道今年的高温致使它“罢工”了吗？

不要心急，今年的一切都在推迟，既然桂花迟开了一个月，那么牵牛也会姗姗来迟。就在我发朋友圈和花友们说“今年的牵牛花可能不开了”，第二天清晨就发现两朵小花已经静悄悄地开放了，似乎在嘲笑我的心急。而今年的花期特别长，可能和冬季来得晚也有关系。现在已经11月底了，依然间或有几朵小花冒出来。

牵牛的开花和结籽并不隔太久。当花朵收拢，过几天花萼里面就和花苞一样又变成了小圆球，当小圆球变干，顶出花萼，就变成了可以摘下的花籽。花籽已经可以收了，但有的花朵依然绽放着。到了冬天，等所有的叶子枯黄，藤蔓变干，我就进行收割——收掉了绳子，清理它攀援过的残迹。它一年的使命也宣告结束了。

但牵牛花的生命永不枯竭。第二天春天，我把收起来的花籽播种下去，又一年的牵牛花生命开始周而复始。它的生命不是一株，而是一丛：种下一把花籽，它就长出一丛，这一丛的牵牛一起荣枯。

正因为它每年都开，孩子他爸竟然以为牵牛花是多年生。通常多年生植物是木本，草本和攀援的藤本都是一年生，但是牵牛花却以这种“春种秋收”的循环生长方式，变成了神奇的多年生藤本植物。我想，如果不收花籽，让它随意落下，第二年也依然会生长出牵牛吧。所以，孩子他爸的逻辑也可以认为是正确的。

牵牛花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花籽掉下楼去，楼下的墙角边会一路开花，装点了绿化带，所以田间野外也经常可以看到野生牵牛花。有朋友问我要花籽，于是年尾收成后，便给她们寄去。广州的同学，三门的同学……当牵牛花盛开，她们会和我分享那片美丽的淡蓝，“蔓延到隔壁的隔壁的隔壁”……

牵牛在日本，有个好听的名字“朝颜”，并在日本发扬光大。这又是值得一书的。

据说日本遣唐使带去中国原生蓝色牵牛的种子。相比于牵牛，朝颜的名字更符合这种花的特性。它是早晨美丽的容颜，崇尚极致美学、物哀美学的日本人像爱樱花一样爱着朝颜。日本俳句圣手松尾芭蕉写过：

“锁着门的墙边，一丛朝颜花。”

“朝颜齐放，一波波，撞开的钟声。”

浮世绘大画家葛饰北斋和歌川广重等人都画过朝颜。日本人培育出了两千多种朝颜，江户时代就有朝颜花会、朝颜祭等民间盛事。

为什么中国人眼里普通的牵牛，在日本却发展成为一种美学、一个节日？因为他们爱着转瞬即逝的美，樱花如斯，朝颜如斯。轻盈、纯美，并非中国人喜欢的华贵、圆满。

荣格说过：“美，是一种消失。”唯有爱得短暂，才能爱得永恒。在日本人眼里，美的极致不在于长久，而在于短暂。

喇叭花的英文是trumpet flower，名字很形象，如清晨奏凯的姿态。而牵牛花的英文是morning glory，这也是朝颜官方的英文名。那么朝颜的叫法是来自英文吗？还是英文名字译自日文的朝颜而不是中文的牵牛？我不得而知。

有朝颜就有夕颜，夕颜是晚间开花次晨凋谢，又叫月光花、瓠子花、葫芦花。最纯正的朝颜是蓝色，而夕颜通常是白色，所以松尾芭蕉又写过：

“夕颜花白，身体随目光，不自觉漂浮起来。”

黄昏中的夕颜，更显落寞。犹是崇尚物哀的日本人，也更喜欢清晨迎风开放的朝颜。

朝颜和夕颜不仅是物象意义上的花朵，更是幻化成为文学、美学的意象。日本文学名著《源氏物语》就有源氏所喜欢的一对女子：朝颜和夕颜。两位女子命运不同，朝颜高贵，夕颜悲情。当日本人把日常的物象变为生活美学，我们发现，源于我们国家的传统，到了一衣带水的邻邦，被发扬光大，反过来又在影响着我们现在的生活，就像唐朝的笛子到了日本成为尺八（详见杭州“护国仁王寺遗址”，安放着“尺八”的前生今世），天台宗传到日本后全面地影响了日本文化，中国现在的年轻人也更喜欢称呼朝颜而非牵牛的本名。

美学的文化内涵，提升了物象的品格。于是这些我们不屑一顾的视同平常的东西，就变得有品位了。

备注：我一直认为家里养的牵牛花是淡紫色的，但是有的朋友看到花，认为是蓝色。淡紫和淡蓝，差别本不大，为了更符合原生牵牛花蓝色的纯正属性，于是我愿意把它看成是淡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