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是问题。怎么死，是个问题。

晋国正卿赵无恤（男，翟族，又称赵襄子）一行向赤桥方向行进，他知道有一个人、有一天会在路上等他。

赤桥下面是智伯渠，冰冷的晋水从上游引来，奔向晋阳。巨大黝黑的槐树根伸展到渠边的石头旁，激起轻柔的浪花，稍稍掩盖了着林中秋虫的喧嚣。远处，晋祠飞翘的屋檐点缀在朦胧的月色中，如同山间若隐若显的兽角。

智伯渠是权臣智瑶修的，公元前453年，他领着韩、魏两家合攻赵家的据点晋阳。战争旷日持久，智瑶决定水攻。作为统帅，赵襄子亲眼目睹过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的赵氏军民眼中野兽一般的绝望和仇恨。天可怜见，最后关头，赵家成功策反韩、魏反攻智瑶。智瑶曾把酒壶摔在赵无恤脸上，问他：青蛙，赵简子为何把卿位传给你这个N奶生的庶子？战胜以后的赵无恤，把智瑶的头颅上了漆，当酒壶。

传奇只有一次，智家没有赵氏孤儿的运气。可是，赵无恤隐隐中还是期待着来自智家的威胁……

落日余晖时刻，豫让在长满苦荻的水洼边蹲着最后一次小解之后，曾一瞥自己的私处，作为男人的标志，现已是可怖的蚯蚓状疤痕，而伤疤是豫让自己造成的。

武林称雄，拔刀自宫。智瑶兵败后逃入深山的豫让，还来不及得到《葵花宝典》。他自宫的初始目的仅仅是为了混入赵无恤的茅房！那天，他把短刀塞入厚厚的短袄，整理着粗麻布，只等赵无恤出恭之后擦他的屁屁，就拔刀刺之。豫让想象赵无恤倒在粪污之中，觉得快意，又有些歉疚。

赵无恤没奢望灭智瑶后天下太平。他只是想，如果一定要死，得有一个配得上自己的死法。那天，一进茅房，就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杀气，杀气弥漫，让满身锦裘的他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很久没有这么恐惧过了，曾指示下人用喝汤的铜勺击毙自己姐夫——代国国君的赵无恤环顾四周，却只有一个手捧粗麻布的侍者，从他的脸上读不出任何信息。赵无恤遗传了祖先的直觉，他召来卫队。豫让不喜欢老虎凳、辣椒水，他说，我是替智瑶报仇的。

赵无恤说：智瑶被我灭族，无人替他报仇；豫让自残寻仇，是义人一个，我以后跟他保持距离就是了。

赵无恤目睹豫让没有表情地离开。他愿意。

必须掩藏自己的杀气。豫让把自己的脸上涂上生漆，很快，满脸的癞痢疮让他成为街角苍蝇的同类；吞炭弄哑自己的喉咙后，豫让相信自己已经人间蒸发。

一个太阳蒸腾灰尘让人满脸腻泥的下午，豫让在大街上撞见了自己的妻子，可怜的女人盯着豫让看了半天。豫让说：您认识我吗？女人说，不认识，可是我觉得您的牙齿像我失踪的丈夫！女人走后，豫让捡了块石头，砸碎了自己全部牙齿。

“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同‘悦’）己者容。” 豫让这会儿在赤桥之下想起自己原创的话，胸中充塞了孤臣孽子的美感，几乎窒息。孤独的人并不可耻。

秋夜的寂静像无边无际的大幕笼罩了大地。赵无恤走近赤桥的时候，心不知不觉慢慢地收紧了。路旁树木静止而沉默，随从们面色凝重不语。赵无恤喜欢这样，当年，晋阳大战胜利，最受重赏的不是拼死而战的将士，也不是冒死出城统战韩、魏的张孟谈。赵无恤说，当时一直谨守臣礼的是高赫。此时，人和马行进在充满质感的空气中，让赵无恤沉浸在一种他期盼的恐惧和紧张中。豫让不在此时此刻出现，他觉得自己会失望。

突然，马在桥前昂首嘶鸣起来，几乎同时，赵无恤高声呼喝：是豫让！豫让听到呼喝，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赵无恤说：豫让，你在智瑶之前服侍过范氏、中行氏，他们全被智瑶所杀，你不去报仇，反而转投智瑶。现智瑶已死，你为何一定要为他报仇呢？您为智瑶，已享大名，而我，也放过您一次了。

豫让注视着着赵无恤的眼睛，早就准备好了答案：范氏、中行氏拿我当一般人，我也以一般人待他们；智瑶待我如国士，我也以国士报答他。您上次放我，天下人无不称赞您的美德。但“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交浅言深，我希望您把衣服脱给我刺上几剑，聊致报仇之意，虽死不恨。

赵无恤知道自己不会拒绝。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伏剑自杀。

公元前425年，赵无恤病逝，死前，他拒绝将卿位传给了自己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