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医大血案和一个破碎的家庭
(2012-07-25 17: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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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3日,王东清和妻子起了个大早,带着小儿子王然,和一张大儿子王浩的遗照,一起去赶7点的火车。
从赤峰到哈尔滨,1090公里,仅有2631次列车可以直达。这是一趟站站停的慢车,王东清一家坐了14个小时,没有吃午饭,也没吃晚饭,甚至连水都很少喝。晚上9点03分,列车准点抵达哈尔滨东站,他们默默下了车,四个月之后,又来到了这个让他们绝望的城市。
一
一周前,王东清收到了哈尔滨中级人民法院的通知,王浩被刺的案件要在25日开庭。
今年3月23日,在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以下简称“哈医大一院”)的风湿免疫科医生办公室,实习医生王浩被17岁的李梦男用水果刀刺死,现场另有三名医务人员受伤,年仅28岁的王浩是哈医大在读硕士研究生,并且已经获得香港大学博士的录取通知书。
王浩的好友孙心毅在火车站迎接王东清一家,王浩的母亲第一个看到他,自然想到了王浩,无法控制情绪,抱住他的肩膀哭泣起来。
王东清没有时间悲痛,他来不及办理宾馆入住手续,便赶到律师那里,商讨隔天庭审的事情,直到接近午夜才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一下东西便过了零点,想起一天没有吃饭,起身看看窗外,路灯昏暗,店铺尽已打烊,不远处的法院大楼像是个巨大的阴影,干脆直接睡觉。
自打3月23日之后,王东清和妻子的睡眠便很糟糕,经常整夜无眠,脑海里被各种伤感的思绪填满,但作为整个家庭的支柱,王东清仍然要强打精神。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整理妥当出门,继续见律师,签署代理委托书等一系列文件,为参加庭审做着准备。
在25日的庭审中,王东清的角色是共同诉讼人,为他提供法律援助的是从事医疗法律事务17年的律师李惠娟,以及执业19年的医学专业律师陈志华。
两位律师已经投入紧张的工作,他们提醒王东清,法庭审理的时间将会很长,交锋也会很激烈,需要做好思想准备。
王东清做好了打算,他的想法很明确:“为孩子要公道要尊严,不原谅凶手,杀人偿命。”
二
“这四个月,我们过得太艰难了,好端端的一个家庭被毁掉了。”
王东清点上一根烟,整个人又陷入到痛苦中。来哈尔滨之前,他用自己缓慢的打字速度在微博上写道:“我的晚年本应该是孩子事业有成,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自从3月23,一切都变了。每天想儿子,偷偷抹眼泪。”
王东清是家里的顶梁柱,葬礼之后一直在忙,忙着安置王浩的墓地,天气不好,进度很慢。“那阵子太难了,孩子他妈整天哭,我得去开导她,可我的痛苦咋排解?”
王东清想哭的时候,必须找一个妻子看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趁家里没人哭一哭,有时候去儿子坟前哭,上班也早就没了心思,随时会想起儿子,想哭了,就躲到走廊或者卫生间。有时候,在公交车上,也会旁若无人地哭起来。”
有一幕弟弟王然记得很清楚,那是全家从哈尔滨回到赤峰,坐在一起吃第一顿饭,看着空出来的位置,全家人突然都哭起来,嚎啕大哭。
王然说:“在哈尔滨处理哥哥后事的18天,真是度日如年,每天都想着快点带哥哥回家,可是回到了家,睹物思人,看到什么都会想到哥哥,内心更煎熬。”
至于王浩的母亲,更是天天流泪,身体每况愈下,临时性的工作也能放弃。为了避免她一个人独处,亲朋友们每天轮流陪伴。
三
在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生之前,王东清一家过得快乐顺遂,好事一件接着一件。
学医的王浩拿到了香港大学的博士录取通知书,每月有13600元奖学金,8月份就将赴港入学。学金融的王然在鄂尔多斯建行系统有份待遇很好的工作,他与女友计划在今年五月举行婚礼,还打算在下半年就读在职研究生。
看着两个争气的儿子,王东清和妻子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一个又一个的好日子。
“一直以来,我们家都是亲朋好友羡慕的对象。”王东清回想着,“两个儿子听话、有出息,尤其是哥哥王浩,从小都是我们家的骄傲,用功、懂事,谁见了都夸,这次考上香港大学的博士,更是前所未有的喜事,我们是个普通家庭,没法给孩子太多帮助,都是他自己一路努力得来的。二儿子也不错,大学学金融,工作找在鄂尔多斯,那边收入水平高,也不用我们操心。”
然而,一切都被意外打乱了。
全家引以为傲的王浩,被一个素未谋面的17岁少年夺去了生命,他已经为人生的新阶段做着准备,在事发之前的一段时间,王浩一直在筹划着如何接待4月来哈尔滨开会的香港博士导师,为此,他还特地买了一套新衣服,希望到时候给导师留下一个好印象。
而王然为了照顾老人,从鄂尔多斯调回赤峰,月收入从七八千元降到两三千元,5月的婚礼取消了,读研计划也变得遥遥无期。
四
王然和哥哥王浩相差3岁,感情非常好。他俩性格相近,都很安静、随和,不喜欢玩电脑游戏,共同的爱好是看电影和电视剧。两人比较喜欢电视剧《士兵突击》,喜欢许三多的不抛弃、不放弃,也喜欢剧中的“七连兄弟”,原本他们还打算一起看今年春节后上映的《北京爱情故事》,听说是《士兵突击》原版人马打造,但是王浩忙着实习,春节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就走了。
王然把哥哥当做自己的榜样,凡事都要征求哥哥的意见,在他看来,王浩更成熟,头脑清楚,对人生有明确的规划。“他从研究生一年级开始就为读博士做准备,很清楚自己想做什么。”
王浩学医,和王然也有一点关系。
“他原本考大学不是报的临床医学专业,后来复读一年,再考,志愿就变成了临床医学。”王然回忆,在王浩复读那一年,自己患了重病,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也许这件事让哥哥觉得,家里需要有个医生。”
再后来,王浩展现出了学医的才华,据好友孙心毅介绍,科系的老师们很器重王浩,经常带他参加学术会议,香港就去过两次,在西安的一次学术会议上,王浩甚至得到机会代替自己的导师发言,受到了香港大学风湿免疫专家的注意。
王然说:“王浩很适合当医生,心很细,而且有耐性,对医务工作也有热情,每次放假回家,说起医院的事,就停不下来。而且,他的学习态度也很认真,厚厚的医学书到处被他做了标注,还经常说,‘你学金融的差一点是钱的问题,我学医差一点就是人命’。”
大学三年级之后,王浩选择风湿免疫科作为自己的职业方向,这也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王然回忆道:“哥哥经常说,全国只有2000多名风湿科大夫,而且风湿病不能根治,只能止痛,最贵的药要1万多块,他特别想研究出来一种方法把风湿病治好。”
王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哥哥会被一把刀夺取生命,他们从小就被教育得很忍让,每次出门,父亲都提醒他们,不要惹事,一切要小心谨慎,可是,噩梦却降临在哥哥身上:“哥哥和那个17岁的凶手都不认识,从没给他看过病……”
说着说着,王然的眼泪就要落下来,只好仰起头,强忍住,哥哥走了,他必须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在料理王浩后事期间,王然突然主动向哈医大一院提出,希望能帮助自己将工作从鄂尔多斯调到赤峰。从哈尔滨回到赤峰一周后,他便赶到鄂尔多斯办理调动手续。
王然知道父母需要他,特别是看似坚强的父亲。
“哥哥去世之后,父亲精神很紧张,希望我寸步不离,在我回鄂尔多斯的几天,他每隔一会儿就打给电话给我,问我在做什么,天气好不好,要注意安全。那段时间,我随时都带着手机,害怕漏接了电话让他着急。”
一周的时间不到,王然就办好手续,从此告别了鄂尔多斯。
五
3月23日那天,王浩的奶奶恰好在过73岁生日,她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的孙子已经去世的消息,每当她问起王浩,大家就说,王浩在学校学习呢。
但是,王浩的爷爷是知情的。“我们拖了几天才告诉王浩爷爷,一直纠结,思前想后该怎么说。”王东清知道王浩在爷爷心里的份量,王浩是长孙,被全家寄予厚望,但事情不能不对爷爷说,“好在爷爷很坚强,但我们知道,最难过的就是爷爷”。
老爷子忍住失去长孙的悲痛,只能在周围没人的时候小声哭一哭,在老伴面前还要装作一切如故,而且尽量不看电视,不看报纸。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医院也考虑到家属的心理承受能力,第一时间先给王然打了电话,说王浩被人用刀捅了,尽快过来,没敢直接告诉王浩已经去世的实情。
鄂尔多斯每天只有中午一班飞机到哈尔滨,事情是下午4点发生的,王然等不及第二天出发,马上先飞到北京,再转机到哈尔滨。在路上,王然给王浩的同学们发短信,问出了真相,再找医院核实,医院方面只好实话实说,但王然不敢通知父母,“我当时都几乎崩溃了,这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哥哥总说要带我到哈尔滨玩玩,没想到,第一次去竟然是……”
王东清和妻子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上9点,赤峰当地正下着大雪,他们心急火燎地跑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说服司机,开始赶路,路上风大雪大,司机还一度走错了路,抵达哈尔滨已经是第二天11点。
在哈尔滨的18天,天天都很难熬,一家人每天都是咬着牙度过,4月7日,王东清在别人建议下开了一个微博,讲述自己的心情、介绍事件的进展。这个微博得到了大量网友的关注,也对事件起到了良性推动作用。不过,微博上的一些声音也让王东清一家受到了二次伤害,有的是对医生和医生家属的咒骂,有的则是人身攻击,王东清根本无法理解,而且,他打字慢,没法还击,只能越看越生气,他无奈地摇着头:“我和孩子他妈气的直哭!”
王东清一家只好远离微博,直到收到法院开庭通知,才又发微博向大家通知消息。
六
在法庭上,王东清一家将第一次和行凶的李梦南面对面,同时遇见的,还会有犯罪嫌疑人李梦南的叔叔李春明和李梦南的爷爷奶奶,他们在24日抵达了哈尔滨,李梦南的父亲还在河北监狱服刑,得知儿子的事情,痛哭无语。
案件的审理将在哈尔滨中级人民法院进行,今天那里将成为全国关注的一个焦点,审理很有可能要持续一天时间,当庭宣判的可能性不大。
通过媒体的报道,王东清大致了解李梦南及其家庭的情况,知道后者是一名受强直性脊柱炎和肺结核折磨的17岁少年,父亲在监狱服刑,爷爷患有癌症,但王东清不认为这些可以成为轻判的理由,他觉得,这么恶劣的犯罪行为,法官应该从重判决。
在此前东方卫视的节目中,王东清明确表示,不接受对方的道歉。他解释说:“我觉得这种道歉实际上是在表演,同时细心的观众也会发现,他们的道歉只针对我们一个家庭,难道他们不知道李梦男伤害的是四位医生四个家庭!我们不能接受虚伪的忏悔,也无权代表其他受害者的家庭,因此我以极大的克制说‘不接受’。”
事实上,王东清还没有得到直接拒绝对方道歉的机会,因为从事发到现在,李梦南的家人没有同他们联络过,如果在法庭上出现道歉的一幕,王东清所能做的,仍将会是拒绝。
不过,法官的判决很可能不会如王东清所期望,《刑法》第四十九条规定:犯罪的时候不满十八周岁的人和审判的时候怀孕的妇女,不适用死刑。
这些日子里,王东清一家时常会谈起案件的审理,也做了一些功课,了解《刑法》的这一规定,但他们也希望法官能够做出严判。
王然不能理解这个法条,他觉得,残忍杀害哥哥的人必须受到严惩。他甚至举了一个刚刚发生在北京地铁劫持案的例子:“难道警方在决定击毙他之前,还要查阅一下他的年龄?”
七
在王浩被刺死、其他三人被刺伤的事情发生后,有网站统计,在参与投票的6161人次中,选择“高兴”的竟然有4018人次,占到65%,而选择“愤怒”、“难过”和“同情”的,分别只有879、410和258人次。
这一统计当然很有局限性,但这个投票结果仍然震惊了医学界内外,中国医学界人士专业交流网站“丁香园”在其官方微博中发布了投票结果截图,并表示:“这幅图一定会载入中国历史。”
有网友不禁叹息道:当前医患关系竟然到了这样一个地步,明明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为何成了对立阶层?
王东清也感到难以理解,他说,也许有个别医生医德不好,但不能代表整体,王浩他们都是好孩子,却成了医患对立的受害者,凶手残忍的行为完全是为了泄愤。“王浩离开时的惨状,王宇受重伤的样子,我至今还历历在目,杀人者的心狠手辣令人发指!我真想替这几个好孩子挨刀,真想死的不是王浩而是风烛残年的我,真想让杀人犯血债血偿!”
王浩的死,促使卫生部对医务人员人身安全处以更高级别的重视,3月27日,王浩遇刺4天后,卫生部发出通知,要求各级各类医疗机构和卫生行政部门履行好内部治安保卫职责,积极配合公安部门做好治安保卫工作,确保医务人员人身安全得到保护。《通知》要求医疗结构要落实24小时安全值班制度,对重点科室、部门实行24小时安全监控。另外,《通知》也对医务人员的沟通能力、医德医风建设提出了要求,以改善群众看病就医体验。
王东清看到了这份《通知》,既感到欣慰,也觉得遗憾,“法规如果能早一点,或许王浩就不会死”。
医患关系恶化的成因错综复杂,改变非朝夕之功,一份《通知》解决不了所有问题,而具体的伤害则要由最基层的医生和患者直面,直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对于医患关系这个宏大的话题,王东清说不清楚,对他而言,医患关系就是,自己的大儿子没了,生活变得支离破碎,心里有了一块永远好不了的伤疤,每天都在流血,他能做的只是把家人牢牢留在身边,护着他们平安地生活。
以己度人,王东清希望发生王浩身上的悲剧不会再重演,医患矛盾能从根本上得到改变,医患双方的家庭都能够和谐幸福。然而现实残酷,王浩的五七之后三天,王东清又在网上看到,衡阳又一位医生被害,对着电脑屏幕,他又流下泪来。
在哈尔滨刺眼的阳光下,王东清强打精神,在律师和法院之间奔波,他相信律师的职业水准,也相信法庭的严肃公正。
“我要为儿子讨一个公道,让王浩在另一个世界里安心。”王东清说,王浩的死在我心里比泰山还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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