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瞳快乐事（二十）

文/兰珩

瞳爸对娇儿的怜爱方式之一是用手指的骨节敲瞳的小脑袋，即鲁迅在《阿Q正传》中所谓“栗凿”是也。棒棒糖也能敲脑袋，于是瞳把棒棒糖称为“栗凿器”。

“六·一”前夜，爸爸提问瞳：“明天是什么节？”瞳说：“宝宝节。”

我与瞳散步，一起走过一座高一尺许的水泥台，瞳并起小腿，“腾”地一声纵身跳下，问我：“妈妈，你怎么不蹦？”我不假思索地敷衍道：“人家设计的。”瞳说：“不对，因为你的腿长，一迈腿就下来了。我的腿短，迈不下来，只能蹦。”

有时候我幻化为机器人，语调机械，字字都是第一声：“通通，妮蒿，妮微身么哭了？”瞳便入乡随俗道：“因微窝生妻了。”也可以全用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如果全用第三声，瞳就惊奇地扬眉道：“像grandma一样！”真是如此，吾乡方言的确上声比较多。我与家母通过电话之后，瞳会问：“你为什么要学grandma说话？”

瞳妙语一出，我会立即告诉毛燕鸿。我带瞳在小区玩，见柳丝痴缠飞舞，瞳说：“柳树打架了。”我乐不可支，瞳督促道：“快给毛燕鸿打电话。”

我举着一根大柳枝旋转，瞳问：“你跳的是龙卷风舞吧？”

我在树下且行且唱：“来不及问候你可好，来不及羡慕怎么你不老……”瞳惊艳道：“这两个‘来不及’真好听！”

瞳每觉自己舌粲莲花，便嘱咐我：“妈妈快记下来，写成《嘉瞳快乐事》。”想来当年孔子每每说出得意之句，恐怕也会对身边打盹的子路说：“快把这句记到《论语》里头。”子路惊醒问道：“哪句？”

我说：“这个笔记本是‘孤独的星球’送给我的。”瞳诧异道：“怎么外星人也有好的？”

瞳发明了一种句法：“先……再。”比如我说：“瞳瞳洗脸。”他说：“先吃咪再。”

我为瞳讲古，瞳说：“这个故事很久以前就讲过了。”此后，总要求我讲一个“很久以前没有讲过”的故事。

路上见一少女满头粉色秀发，瞳大异之。我告诉他那是染的，用粉色颜料染，头发就变成粉色；用蓝色颜料染，头发就变成蓝色……瞳马上举一反三：“用白色颜料染，头发就变成白色。”但谁会染一头白发呢？我想起某人说过一句话忧伤的话：“为了掩盖日渐增多的白发，我将头发染白了。”

插播朋友家庭瑜的故事：庭瑜不愿走路，耍赖要抱，他便将其水平夹起。庭瑜不爽道：“抱好。”他说：“你不是说你是飞机吗？飞机都是这样的。”她一时语塞，冥思许久之后说：“我不是飞机，我是楼梯。”

庭瑜喜欢玩变形金刚而不喜欢娃娃，众人觉得不妥便循循善诱道：“女同学都玩洋娃娃，你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庭瑜答：“我是女同学。”众人又问：“女同学玩什么呢？”庭瑜欢快地答：“变形金刚。”

瞳命我从喷水池边上跳进干涸的水池与他玩，他说：“妈妈，你飞下来！”

瞳拿薯片给我吃，我谢绝，但他执意道：“你是个好妈妈，所以我给你吃。”虽然强人所难，但也动人啊。

瞳爸让小自行车前轮翘起，后轮着地，像独轮车一样骑行。瞳大为诧异，让他不停地表演，又不顾爸爸倦极而憩的身子骨，鞭策道：“爸爸，你动！”爸爸无奈起身正常骑了两步，瞳说：“动高！”

瞳爸背瞳，瞳说：“爸爸蹦！”瞳爸原地蹦了两下。瞳命令：“爸爸蹦走！”

瞳玩卖车游戏：“这辆车涨价了，七百万。那辆车没有涨价，还是一块四。”

我们带瞳去科学博物馆，听到一个与瞳年龄相仿的孩子问父母：“为什么恐龙死了就不能再死了？”

在院里玩的时候，瞳犯错被我批评，我问他：“你说，你错在哪儿了？”瞳答：“错在小区了。”我顿时气笑了。他又说：“错在院子了。”我又笑。他也笑起来，却依然不得要领：“错在广场了……”

我介绍始祖鸟，瞳问什么是始祖，我说就是最早的祖宗，是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瞳严肃地问：“那爸爸是祖宗吗？”

带瞳在小区玩，兴尽而归，在楼门口见到城城祖孙俩。瞳热烈邀请道：“来我家玩吧！我家可好了！有履带挖掘机、压路机，还有嘉瞳小屋……”“我家可好了”，这话让我心中一甜。

我读诗：“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瞳问：“什么金玩具？”

我调整了显示器，瞳说：“真鲜艳啊，比有毒的蘑菇还美丽。”

瞳爱猎奇。我讲述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系列案例二十四孝，他最爱《尝粪忧心》，总是提议：“妈妈，给我讲个大官吃屎的故事。”

瞳彬彬有礼。他指着电脑上的卡通图片自鸣得意：“我知道，这个阿姨是白骨精！”

在小区玩，瞳抱住我的双腿说：“妈妈。”我蹲下身温柔地抱住他。城城艳羡地瞟了一眼，不甘示弱地攀比：“我家也有妈妈！”

我眉飞色舞，为瞳讲述琥珀的故事：“……又一滴松油落下来，把苍蝇全部裹住了！”瞳绷着小脸，沉吟而试探地看我，不知当笑不当笑，因为我语气这么欢快，讲的却是一个惨剧。见他神情如此丰富，我忍俊不禁，他也随之大笑，却与万古之前那只苍蝇的宿命无关了。

我打电话时，瞳喜欢在旁边插嘴：“对！”“就是！”“可不是吗？”对方说：“您太客气了，给我打电话还专门雇了个捧哏的。”

瞳爸专心打游戏，对瞳不管不顾，瞳气咻咻地质问：“瞳瞳好，还是电脑好？”瞳爸说：“都好！”我说：“不对！”瞳立即为我帮腔，反驳爸爸：“都不好！”

瞳爸在小区见到一只喜鹊，提问瞳：“这是什么鸟？”瞳说：“始祖鸟？”

餐桌边上有半个西瓜，我切下金字塔形状的一块，那块瓜却站立不稳，一头栽到地上，摔成了平顶山。像看《家庭滑稽录像》一样，我和瞳狂笑了半晌。次日瞳问我：“西瓜为什么把头摔没了？”

明媚的清晨，我和瞳走过一片槐树林，我说：“你看，树坑里有许多槐花。”瞳甜蜜地说：“槐树的花宝宝都在她脚底下睡觉呢。”

瞳说：“星星是月亮妈妈的宝宝。”

瞳问：“能把动物埋进祖坟吗？”我说：“不能，因为那是埋祖宗的地方。”瞳问：“能把始祖鸟埋进去吗？”

我和瞳在沙坑中玩考古游戏，假装挖出了汉唐的平板车、压路机和履带挖掘机，瞳欢欣鼓舞。但那天最让人懊恼的考古发现是挖出了几条当代的狗屎。

有个小哥哥在沙坑里挖了四个互相连通的地下坑洞，说是地铁的四个出口。瞳为它命名曰：“狡兔四窟。”

我用柳枝在沙坑上搭起几座大门，本想再来几个豪气干云的大型作品，惜乎柳枝太软，总是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烂泥扶不上墙的德性，歪七扭八，有一道门甚至翻转扭成了“又”字形。瞳狂笑不止。几天之后，堪堪又是几世几劫，沙坑附近朝生暮死的蜉蝣考古学家会发现此地有一片史前巨型木门遗址，疑为外星文明的杰作，称“巨门阵”。

瞳迷上了沙塑。整个夏天，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去小区沙坑中挖护城河，堆城堡，造小桥。我们的大型沙塑作品包括《天下第一关》，占据了一片六七平米的沙地，山海关的烽火台、城门、女墙、台阶、城砖都历历可见，观者无不赞叹。只要有心，沙尘暴下也能创造传奇，虽然璀璨一瞬，却也刻骨铭心，因此，瞳把我们曾经最爱的那句歌“我讨厌平庸的生活，我爱沙尘暴”，改成了“我讨厌平庸的生活，我爱沙城堡”。在他三岁这一年旷日持久的艳阳天里，我们骑车穿过寂静无风的树荫，朝着沙坑的方向一路长歌呼啸。

2010年7月1日

(2011年1月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