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门》

 

我们已经粘连在蜘蛛网一样的命运

倘若再捆绑了自己的心

便只是死亡的祭品

 

一

 

本来七岁的龚云和七岁的宋振

是城东和城西的两个本不应相干的人

但龚云追一个卖糖的贩子

依依不舍地来到了城西的那条街

他们便有了半生的故事缠身

 

二

 

龚云家穷

父母不过是升斗小民

舍不得买那糖

所以才一路眼巴巴地去跟

 

而宋振正好在家门口遇到小贩

也看破了龚云那被勾走的魂

 

宋振是富家子弟

此时他是潞安都司宋国忠的独子

是这座城最娇贵的人

 

宋振于是掏出碎银

把小贩剩下的糖都买下来

然后让仆从一块块间隔着洒在街上

对龚云说

你只要一边爬一边学狗叫

这糖你捡多少都归你一个人

 

那龚云甚是有骨气

呸了一口

便要转身

 

宋振恼了

叫仆从把龚云按倒

抓起一块糖

又掺了一把土

就死命往龚云嘴里塞

强迫他往下吞

 

龚云咬了宋振的手

宋振疼得更浑

对着龚云狠命地踢踹

直到累得满头大汗

才停下来喘气

大笑道

贱骨头还装什么好汉能人

 

仆从于是松了手

那龚云站起来

瞪了宋振足有一刻时分

然后才看了“宋府”字样的大门

说了一句

将来我灭你满门

然后就跑进了人群

 

三

 

1900年

慈禧从北京逃亡西安

一路上难定心魂

 

一进山西就接到潞安知府的密报

说太原镇副将宋国忠预谋逃亡路上加害太后

还望火速查实

以保金身

 

那慈禧本就是惊弓之鸟

而所逃路线必经潞安的附近

哪还用查实

便下旨太原总兵处死身在太原的杨国忠其人

又命潞安知府抄斩宋家在潞安的满门

 

四

 

在潞安城西那条街上

知府龚云站在宋府门口

仰天长笑出门

二十八岁的他

灭了宋家二十八口人

 

唯一遗憾的

就是跑了宋振

他即刻下令封锁全城拿人

 

五

 

那宋振命大

彼时在青楼厮混

已经是三天三夜没有回门

 

知道了风声

第一时间就已经隐身

 

六

 

1912年

清帝逊位诏书才发布

潞安就被一队革命军包围

铁桶一样不出一人

 

营长接受投诚

马不停蹄开进了城门

第一件事

就是杀了龚知府全家满门

 

那龚知府却早于诏书颁布前出逃

满城挖地三尺

又怎么见人

 

那营长

正是宋振

这一次也杀了龚家二十八口人灭门

 

七

 

1927年

奉晋战争打响

浓烟滚滚

 

十一月

奉军拿下平型关

然后与晋军在雁门关附近对峙

一场决战即将来临

 

奉系的一个师的副师长是龚云

晋系的一个师的副师长是宋振

 

但对峙月余

阎锡山与张作霖讲和

双方都将撤军

 

但龚云和宋振早就红了眼

绝不想随队撤军

 

八

 

几乎是同时

龚宋二人都收到了对方决斗的书信

 

于是书信约好

两人在吴家铺决斗

是好汉就不带一兵一人

 

九

 

在吴家铺的土梁上

仇人相见

咬裂了牙龈

 

两人约好

绝不可逃出土梁的范围

看谁枪毙了谁人

 

十

 

正要各自拉开百米隐蔽

忽然从土梁下赶来一个老妇人

她已经是八十多岁

由孙子扶着

喊着枪下留人

 

十一

 

老妇人叫住二人

说道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们

听完故事

你们要杀要剐我都不问

 

她说道

当年潞安城西的宋府

都司本有一妻三妾

只是生了两个女孩

而正妻重病在身多年

恐怕不久人世

三房姨太太谁能扶正

谁都明白

就是那个第一个生了儿子的人

十拿九稳

 

我那时是接生婆

被三房偷偷找来

说有孕在身

即将临盆

若生了儿子也就罢了

若是女儿

能不能找一家有男婴的人

换给我

我会酬谢你三百两纹银

 

正巧

城东的龚家媳妇临盆

我给接生下一个男婴

而龚家太穷

已经有一儿一女

实在无力再多养一口人

让我把孩子抱走送人

 

我看着可怜

答应着把孩子抱回我家

却还没有找人

 

十二

 

我于是给宋家三房吃了催产药

她很快临盆

 

当看到生下的是一个男娃

我凉透了心

 

一咬牙

我告诉万分虚弱的三姨太

说是个女娃

她看也不看

就让我赶紧想办法换人

当时她就叫我从她柜子里翻找

让我取出了三百两纹银

 

我犹豫了一下

就把孩子和银子抱出了门

 

我回家把龚家的孩子

换给了宋家

然后又拿出了五十两银子

和宋家的孩子一起

还给了龚家

让他们好好过活

不要声张

把孩子养大成人

 

十三

 

没过半年

宋家的正房过世

三房果然扶正

成了一家主事的人

 

我一听说

就连夜举家迁到了吴家铺附近

投靠了远亲

我知道

以宋家的骄横跋扈

我的嘴就是祸根

 

但我的亲戚

大多一直在潞安

偶尔还通音讯

这些年

你们两家的故事太惨

都是水火不容的灭门

我一直暗自叹息

有愧在心

 

但平常人面对三百两白银

够吃一辈子

谁不动心

 

我自知理亏

所以分了五十两给龚家人

免了骨肉离分一生的痛心

 

我不能原封不动

因为男孩长大了多数像母亲

如果怀疑是亲生的

三姨太肯定找我去责问

 

十四

 

好了

我又扯远了

正事就摆在这里了

这一带谁不知道你们的决斗

到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但我不是来看热闹

是想告诉你们

你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

因为都是自己灭了自己的门

 

十五

 

两个人开头都还很不耐烦

但此时

早已惊出了魂

 

同声喝问道

你有什么证明让我相信

 

十六

 

老太太叹了口气

说道

在宋家长大的龚家的孩子

小名叫小天

是当天三姨太随口取的

叫得跟叫老天一样亲

 

在龚家长大的宋家的孩子

小名叫三运

是孩子妈让我给起的

说让一家人都记住我的这份大恩

 

十七

 

两个人都怔在当地

又都缓过神来

齐说还有什么能让我相信

 

十八

 

老太天又叹口气

说我接生了那么多人

这事缺德太大

我盼着有一天能坏事变成好事

扭转乾坤

 

那穷人家的孩子养在富人家

或许将来能光耀自己门庭

如果读书上进

 

那富人家的孩子养在穷人家

能体恤父母

更多几分看家守业的本分

 

哪一天日子过不好

都有机会重新转运

只需颠倒重新相认

 

我一直这么安慰自己

做梦也没想到这乱世之中

最终的结局是灭门

 

所以那一天

我给三姨太生的男娃点了个香疤

在左屁股蛋上

给龚家生的男娃点了香疤

在他右屁股蛋上

你们应该都不知道这个疤从何而来

就只有我知道真因

 

十九

 

两个人都木立不动

谁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那老太太也愣了半天

看天快黑了

两个人都不再动手

拉着孙子

悄悄地走人

 

于是土梁上

只剩下两个过了知天命的人

忽然老得不知道多了多少分

只是那天黑了下来

互相都看不出一分

 

后记

 

很多人都知道这场决斗

到底是什么结果

他们都在四处探问

 

只是两个人都没有回来

而土梁上也死活不见人

 

有人传说

有个老太太带着孙子

给他们收了尸

但埋的地方谁也说不准

 

后来也有人传说

有两个人分别在山西的不同的寺院里出现

很像他们俩

都成了佛门中人

 

只有那个老奶奶

经常对孙子念叨

人都是粘在蜘蛛网上一样的命运

自己要活得开通一些

别再蒙了自己的心

 

错河

2022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