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看不懂现代诗》(错河诗集奔涌全网发售)
(2019-12-28 08:54:50)《你为什么看不懂现代诗》
任何一种艺术,都有这种艺术形式的基础语言体系。比如绘画的基本文字是形状和颜色,而基础语言就是一套绘画语法和修辞所描述的存在之物(虚构也基于存在之组合);比如音乐的文字是音符,而基础语言就是一套音乐语法与修辞下所创造的旋律。我们承认,东西方对艺术的理解各有侧重,会有基本的艺术语法与修辞的区别,但没有超出同一艺术语言体系的范畴。
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就在于它在不断地创新,这也是它存在的依据。但一般艺术的创新,是在艺术的最后表达内容上创新,而这种创新仍然遵守这门艺术的语言与修辞体系。
而现代艺术的创新,在艺术者认为前人把所有主题已经几乎穷尽地展现过了,搜肠刮肚越来越困难,因此试图在艺术语言的纯形式本身做重点来创新。
继印象派完成西方绘画的主观主义革新后,现代绘画,尤其是以毕加索为代表的抽象派,将主观主义极端化,把绘画的基础语言体系打破,将绘画的语法和修辞重新定义,用非现实的图形来构思这世界上没有的物体和组合。而这背后,它要描写的不再是纯粹的自然与存在之美,而只是任意的形状与色彩组合,语法也跨界为文学——他们自己设定的文学(诗歌或者小说)。即观赏者们看到他们的作品的时候,作品本身不具有独立性,无法直观理解,也无法用传统绘画语言体系推知,必须结合一个文学性说明,才能构成一幅完整的作品。当作者不提供这个说明书时,就只有中国道士所画的符咒与之能够对应。
音乐的创新稍好一些,因为现代的插电乐器的创新,只是丰富了基础的语法,和强调了不同的重心。虽然有雅尼把音乐的文字记述方式完全重新自创,但最后呈现的音乐作品并无二致。实际上,音乐如果彻底突破这种语法,它只能有一个归属,就是返回到原始社会的巫术。
现在我们就来讨论讨论同样越来越让你读不懂的现代诗。
诗歌是语言(文字语言)的艺术,而语言的最基础功能就是沟通。我始终认为,语言如果连基本的理性都没有,达不到起码的与公众能进行沟通的标准,就谈不上更高层面的艺术。因为艺术首先是一种语言表达。其次才是表达内容是否具有足够的创新性和艺术性。
而一旦诗歌丧失了理性沟通的功能,实际上它也就沦为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肆意涂鸦的喃喃自语和巫术。
你为什么读不懂现代诗呢?责任其实根本就不在读者,完全在作者本身。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读不懂的几个主要的原因:
一、作品本身没有独立性。
1、私密及不完整的叙事。作者在以事件的叙事为线索的时候,叙事背后完全依赖他个人的经历,而作者的叙事又极其残缺。比如,作者看过某个人物的自传,但这个人物又并非家喻户晓,他在歌颂这个人物的时候,总是断断续续拿不完整的叙事片段加进来。试问,如果没有看过这个人物的自传,读者如何能理解他的所谓颂扬与激情?片段性的叙事,极不完整,不仅没有帮助读者理解作品,反而让读者更加云里雾里,难以确定作者的用意。叙事是为了辅助表达,但当叙事支离破碎的时候,读者除了赞叹作者的高深莫测,就只能哀叹自己的无从下嘴了。
2、私密的话语对象。比如诗歌作者和小伙伴之间,有很多童年的回忆。当作者写这首诗的话语对象是小伙伴时,因为有很多共同的经历,不需要去一一详述。但当作者拿给更广泛的读者,把公众当成话语对象时,这种共同经历就需要有一个铺陈。试问,若没有这种交代,读者如何能以上帝的视点知悉?
3、偏僻的指代。当作者用一本书名或者一个作家的名字,去指代一个庞大的信息集合,他自己此前的确读了该作品或作家的书,对他们有自己的成熟的理解。但作者把这个名字用到诗歌里的时候,这个名字背后指向的是一个巨大的信息库。而这个信息库,只有专业人员或者专门癖好的人才会读到,试问,谁会去穷经皓首地用一年去读与这个名字有关的系列作品,然后再回到作品,用五分钟时间读完诗歌作者的作品?
当诗歌作者夹带了以上类似情况的时候,他的作品也就丧失了独立性。
如果作品需要依存于别的信息和别的著作,作者此时可能乐观地假设了自己去世后,会有一个由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文献专家、传记家组团为作者的作品专门服务,来把那些不明确的信息给标注上去。他可以享受鲁迅的待遇。但非常遗憾,绝大多数人不会有这么幸运。此时,读者要想在本时代便捷一些弄懂诗歌作者的作品,就必须要求他来写一个可能远远长于他作品的说明书,或者无数条脚注,甚至还需要常备一个诗作者作品的密码本。当作者没有提供,这能怪读者不用心吗?
二、具体的表达方式过于任性。
1、象征手法的运用。首先我们要区分开意象与象征。意象,是文义与现实的事物之间客观的连接。比如著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作者的文义是表现兄弟相残,而豆子被豆秧燃煮,就贴切地把兄弟相残这个二维的逻辑变成了三维的立体的物的关系。因为以现实事物为中介,因此让表达最大化的让人更形象地理解。
而象征,则是事物上人为设定了一个主观的连接,客观上并没有严谨的对应关系。比如当作者在红色上自行设定这是喜庆的时候,其实红色本身同样在中国用在红旗上,象征着牺牲与奉献;在中国的股市里,收盘价高于开盘价会用红色表示令人喜悦的上涨,但在美国的股市里,红色则恰恰是相反的表示沮丧的下跌。
当然,红色的喜庆的象征,至少在中国的古代有该文化的共同积累、认同和传承,在中国人中还有一些适用基础,至少还有一部分的公共性。
又比如,西方文化中,一般会用豹子来象征欲望。这在中国文化中是难以理解的。
而习惯用象征手法的作者,则大部分所用象征完全没有任何基础,完全是私人经历和喜好的自我私密设定,比如作者小时候挨父亲打的时候,时钟正滴答作响,以后他就永远把时钟当做痛苦的象征。试问当作者运用了大量类似象征的时候,读者怎么得到几个选项,怎么来逐一比对确认?如果作者不给你一个密码本,你如何破译他的高深?
2、过分的省略与跳跃。任何文体都存在跳跃和省略,因为语言里形式逻辑是常用的,而逻辑是需要前提才能前进的,但如果完全按照逻辑格式,那么我们就会陷入到无法自拔的演绎境地。所以我们通常是省略地表述。又因为这个世界是立体的,而语言是线性的,只有跳跃才能全方位多角度地把立体的世界描述清楚。
三、诗歌无韵造成作者疲于奔命
如果诗歌运用韵体,则会在形式上就完成了与散文的区分,作者有充分余地专注于内容表达的清晰。而无韵的诗歌,则必须用密集的意象和不断大幅度的跳跃和省略来使诗歌区分于散文。于是必然导致作者自己疲于奔命,不但无法顾及文义的贯通,也腾不出手来抒情,且只有干燥的片段情绪而无法化合为连续的情感。于是到最后,我们虽然紧跟作者的作品,但始终看到的是作者丢盔弃甲地在狂野奔逃,阅读作品时注定摸不着头脑。读过几遍后,读者也不知道作者到底想要干什么,只看到他在慌不择路地一首首作品里流亡。
试问,作者都追不上自己,没有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过程,读者能绕过这么大一片没头没脑的沼泽地吗?
四、作者本身就不想让作品有整体的意义。
1、意象阅兵式。意象表达是诗歌的基本手法,也是诗歌最出彩的表达方式。当诗歌越来越看不懂,也就失去了大部分读者。而为了让自己的作品有足够的读者,就需要作品足够辛辣。于是诗歌的作者,开始用密集的意象罗列,来让诗歌更加刺激。同时,因为现代诗基本没有韵脚,也就逼迫诗歌作者只有运用密集的意象,才能保证这是诗歌的形式和节奏,而区别开散文。于是乎,作品就彻底沦为了意象阅兵式,只有这样作品才看起来足够辛辣,诗的味道才足够浓墨重彩。于是乎为了讨好剩下的不多的读者,渐渐习惯了诗歌就是意象阅兵式一样的刺激,反而把其他诗歌认为是业余的。渐渐地作者和剩余读者达成共识。最后,本来诗歌应该是一道道大餐组成的盛宴,一首诗是一盘佳肴,但现在就沦为这样一个圈子,每一首诗就是调味品的纯粹组合,比如十三香。诗歌不再是烹制美味佳肴的厨艺,它已经彻底变成了调味品超市。再没有人关心这是不是一顿美餐。因而这种循环彻底异化了诗歌,使之成为了彻头彻尾的语言体操。也就是说,作者本身就没有要求诗歌作品的整体具有意义,而且作者和他的拥趸也乐此不疲。试问,作为一个没有进入这个圈子的读者,你孜孜不倦的寻找作品的整体涵义的时候,你想作为一个美食家来面对作品的时候,如何能够酒足饭饱?
2、作者本身强调碎片化是世界的常态。这是很多现代诗歌所极力表现的境地。但只有存在一个完整的整体,碎片才能成为碎片。比如一堆土,一株枯死的植物,和碎裂的瓷片,这背后曾经有一盆花,作者只有暗示过这盆花,那些列举才是真正的碎片,并且具有意义。但当作者把烟盒、用过的卫生纸、苍蝇和老鼠等摆在一起的时候,它只描述了一个垃圾堆。他用无数首作品描写这类垃圾组合的时候,他就忘记了碎片的事情,忽略了整体的前提,他只能告诉我们,他喜欢垃圾堆,喜欢垃圾堆能提供的无穷无尽也无意义的任意组合之惊喜。而这又不是他的本意。因为垃圾与碎裂,显然情绪不同。试问一个读者,当你并不甘心做一个拾荒人的时候,如何知道垃圾背后的那些小确幸?如何面对作者的思维奔溢?
五、最恶毒的作者:他自己都无法与自己沟通。
当一个作者,仅仅是无意识地在敲键盘,然后又随机性的分了行,他从来没有用过理性思考过写作本身,他自己都读不懂自己的作品,试问读者,你能用理性来理解作者自己都不理解的东西吗?就像你能理解符咒吗?
虽然按照概率理论,如果作者是永生的,而且在永生的时候始终执着于不停地随机敲键盘,那么总有机会从随机敲出的文字里,截取出一首《将进酒》这样的作品来。试问,读者有耐心,而且能够永生,一直等到天荒地老的时候,一直钟情和爱护这个作者,直到他随机敲出传世之作吗?
基于以上分析,极端的主观化是现代诗看不懂的共同原因。所以,尤其自己也作为一个诗歌作者,我再次强调:当读者不明白一个现代诗人的作品的时候,责任方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诗歌作者本身,而不在读者。虽然以上罗列的某些原因,读者能够隐忍并持续训练自己的阅读诗歌的能力去克服,努力进入他们的圈子,会提高一些与诗歌作者进行交流的微小效率,但绝大部分情况下,读者面对的是不可能逾越的障碍。虽然有些问题可以修复,比如作者在出版诗集的时候,同时附带说明书和密码本,但大部分任性是根本无法修复的。
最后,我们回到包括诗歌在内的所有现代艺术。
我们的现代艺术之创新,到底应该建筑在某类艺术语言体系基础上,继续在表达内容上进行创新,还是去颠覆一整套艺术语言体系形式本身,来寻求创新?
当这类传统的语言体系不是被丰富而是被颠覆,它还是这种艺术形式本身吗?还或是已经成了一种新的艺术领域?而形式被颠覆后,艺术表达的内容显得被创新了,但它脱离了类似的传统表达内容范畴了吗?
毕加索已经得到拥趸们的广泛承认,他应该归类为文学家还是画家,还或两个都是或者都不是,我无法定论。但他最大的贡献就是让不会画画的人也能从零基础一跃成为大师。诗歌也已经成了语言沟通的重灾区,被各种个性化的符咒所架空。诗人们正在成为用文字创作的抽象派画家。只要喝了足够的酒,任何人都可以平地惊雷成为诗人。这种哗众取宠之势似乎取得了不可逆转的胜利。现代诗歌的评论家们在只弄懂了诗人们一首作品不到三成内容的情况下,却开始自作聪明的展开褒贬的诗评,并且开始承认诗歌的价值就取决于你无法弄懂的那部分所在,是这无法理解的内容缔造了诗歌的空间。最终沆瀣一气,他们彻底合谋杀害了现代诗歌。
而我始终认为,艺术与巫术的区别,仅仅在于理性。如果这是理性的,每一种艺术全然可以以独立的方式正常地与欣赏者沟通。当一种艺术丧失了基础的理性后,它要么进化成另外一种独立规则与语言的艺术,要么就应该只能归类为巫术。而艺术的内在语言体系就是艺术理性的基本组成部分。
我们说艺术是共通的,但艺术的共通在于表达内容都具有诗性内涵。也就是以唯美为方向,通过对世界的不断重新关照、缔造、创造来确认人本身的一种自由、自在、自主的存在和存在感。也就是确认人具有渴望超越的神性。也可以说是灵性。诗歌的空间与气象,不是靠巫术来实现的,而是靠理性地构建坚实的明确的框架所容纳和开拓出来的。
对于文章的要求,是言之有物,而对诗歌的要求更高一些,是要言之有气象。也可以说艺术的共通在于这种气象。这种气象就是风云雨雪的气候系统,而不是行路在黑夜里关于鬼怪的捕风捉影。
当我们的现代艺术,把创造理解为纯粹艺术语言形式的颠覆的时候,甚至寻求艺术语言方式在不同领域跨界的时候,艺术有可能通过这种纯形式实现共通吗?当一种艺术的语言,丧失了独立性,与独立性构筑的传统理性,它还能够表达可沟通的内容吗?
显然如果做这样的尝试,那么艺术唯一共通的气象就是风沙大作而妖风四起了。
作为一个看似刻板的诗人,我仍然乐于让我的诗歌首先是在现有语言体系下可以顺畅沟通的,能够简明地读懂,然后我才将所有的精力,全部倾注在如何让它的表达内容更震撼、更开阔、更新颖,更具有灵性与诗性的质地,而不是相反:让读不懂的诗歌里,再多一种更为疯狂的类型。
因为诗歌虽然是个性化的表达,一旦它的表达缺乏普遍性,它的意义也就微乎其微了。更何况当具有充实的表达内容的时候,谁也没必要再去故弄玄虚。它们之间不是相互妥协的紧张,而是土壤与苗木的互相滋养。
其实说得更明白一些,正是因为表达内容的过于局促、羸弱和生涩,才会用巫术的玄幻来掩盖他们的无地自容。当读不懂艺术的时候,读者不要轻易就怪罪自己的理解能力,而首先要看看作者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错河
2019年12月22日
写在新诗集《奔涌》出版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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