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一

 

多少人的一生

像开花后结出一个棉桃

成熟时所有秘密炸开无声

一团棉絮蓬蓬松松

埋没了那棉籽在其中

无法轻易拨开

无法生根发芽

心不知道何去何从

 

二

 

他便是这样一个人

在芸芸众生中

 

他的过去

像所有人一样

在社会中盘根错节

被一步步架空

 

他的未来

早被身不由己的种种

大大小小的事情挤占

甚至无法为想象本身

留下一点点空

 

幸好

他有记日记的习惯

几十年如一日

在本子上一直记叙想法与心情

 

于是在厚厚的十几本日记中

他存在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集合起来

如此连续而完整

 

这与社会中的自己

截然不同

 

他会拖着疲倦回到家中

拿起笔来变得沉静

开始与日记中的自己对话和倾谈

如同拨开棉花团

与棉籽这样的生命

讨论春夏秋冬

 

是的

他把自己分成三份

一份是在社会里应承

一份是在日记中根深冠盛

还有一份

就是在当下

程序一样运营

这让他维持着生活的平衡

 

三

 

一场居民楼的大火

彻底打破了生活的平静

 

他的全部家当被焚毁

连同全部日记

再也无影无踪

 

保险公司赔偿了他全部投保的损失

他的财产

不但没有损失

还有额外的余盈

 

但他站在废墟里

却像丢了三分之二的生命

 

生活从此只剩三分之一

还是被完全挤占和架空

 

日记里的人灰飞烟灭

而那个当下的自我

失魂落魄

麻木得无所适从

 

他沉沦了三个月

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辞去了公司的高管职务

好让自己拨开棉絮

重新计划人生

 

四

 

访问多年以来被淡忘的朋友们

他从此十分热衷

 

他想像一个考古队员一样

去重新恢复

被埋没在废墟里

只存在于日记中

自己那三分之一的生命

这虽然已经变成了古董

 

但出乎意料的是

他在每一个久不联系的朋友口中

都有着一个个闪光的侧面

他曾经是那样热心而开朗

又达理通情

 

可在他的日记中

他时常对话的那个完整的自己

是忧郁而思虑重重

没有色彩和血肉

只有骨架一样的赤裸的坚硬

 

于是他发现

自己并不是在考古

而是在深山老林之中

小心翼翼地正在挖着一颗百年老参

珍贵与稀有

正在显露着一层接着一层

 

他没有想到

他还有第四份生命

在朋友们心中

始终在闪闪悦动

 

五

 

他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一直生活的这座城

回到了久别的小村之中

 

访问还在继续

他的日记

都成了对话录一样的访谈

改变了文风

 

小伙伴们人到中年

显得比他气老秋横

常年劳作的艰辛

他能体会他们的贫穷

 

但他们一提起自己

却仿佛一下回到了孩提时代

眼神中忽暗忽明

说了太多小时候在一起淘气的事情

 

之后铁蛋说道

你上小学的时候

从来都不用功

但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个记者

报道了村子里没有通电的事情

点不上灯

没有三个月

县里就老远给接来了电线

村里从此晚上也有了光明

你就立志将来做一个记者

学习忽然也用了功

 

他万分惊愕

因为自己的日记只始于初中

那之前的事情

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而他儿时的梦想

今天终于像出土的文物古董

 

更巧合的是

他在离城之前

刚与一家网站签了合同

作为一个记者

一个自由撰稿人

设立一个专栏

专门讨论如何对待空心化的人生

 

他也记起了

日记里曾经记载报高考志愿的

那最后一年的高中

他凭借优异的成绩在被保送大学

但在新闻系还是经济系两个选项面前

犹豫不决

却忘记了是什么缘由

让他举棋不定

最终

他用将来能赚多少钱

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六

 

他的专栏

很快有了很多的读众

 

他在很多文章中

都基于这样的一个框架来讨论事情

 

他说

多少人的一生

像开花后结出一个棉桃

成熟时所有秘密炸开无声

一团棉絮蓬蓬松松

埋没了那棉籽在其中

无法轻易拨开

无法生根发芽

心不知道何去何从

 

其实

我们都有四份生命

一份在日记中

一份在过往的朋友们眼中

一份在社会中

正被不断挤占和架空

 

还有一份是当下的自己

如何决定

那三份所占生命的比重

 

错河

2019年12月26日

年度新诗封笔之作

注：背景曲《为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