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料到老张那么快就沦陷了。

他从国内来时候，就流露出了恐惧。他多次询问这边同事关于传说中的病情防范或是说是扩散情况，其神经质程度，足以让人觉察出他是不想来俄的。可是，他还是来了，估计是因为已经答应了要来，毕竟退休状态虽然美好，也失去了可观的收入。另外他也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自己只要足够小心，应可以确保自己是万全的。

他太不了解这个已经张牙舞爪了两年的怪物。

公司里一直都有人表示中招了，需要休息，尤其是在这一年来。有人提供了医院的检测报告，有人没有，反正已经习惯了，在家的工作也基本上能在线上或是电话里完成，至少保持信息畅通。老张来了之后自然是看到了这种状态，相当心惊肉跳。不过，中招的这些同事也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多是休息几天最多两周，之后又活蹦乱跳地出现了。

老张回到了自己相当熟悉的岗位，但工作量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大了。因为在他离开的这两年里，刘翻和小何已经成长起来，能够独挡一面，虽然忙乱了一些。老张的回岗分担了一些工作任务，但仍然相当轻松，从以前的主角到了现在的配角。于是他从秃头手里接过了大勺，主动张罗起公司这三四个中国同事的两餐。

要知道这活儿可是老张不待见的，以前，只有厨师侍候老张的份儿，老张自己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偶尔下厨。现在他既来之则安之，角色和定位都在短时间定确认了。

然而，风暴还是来得太快了一些。

有两个俄同事病了，这根本已经不能算是大事，秃头甚至还暗暗抱怨他们借故休息，根本不用休息两周那么久。然后是小何突然有些不舒服，尤其是在这个周末，体温升到了三十八度，虽然只一天。刘翻也有些类似的症状，但并不明显。秃头整个周末都在惦记小何的状况，一直在问着。周一上班时看到小何已经没问题了，才松了一口气。

老张就在这时开始有症状的。他并不发烧，但是呼吸越来越重。秃头和他俩人坐在办公室里，就觉得老张的呼吸沉重，而老张自己不觉得，也没有别的感受。秃头不敢马虎，因为三个同事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根本没有任何隔离措施，相互传染上是大概率事件。马上找热尼亚和娜塔莎商量，他们都觉得以稳妥起见，还是进医院的好。娜塔莎觉得打个救护车直接去医院方便，为了不暴露公司地址，还把老张拉到另一个办公室才坐的救护车。

人进了医院就归大夫了。俄方医院不可以探视，也无需陪护，甚至也不是被允许经常使用手机。最初的三天，老张还不时能发送自己的状态，和外面有信息往来，甚至偶尔还能接个电话。秃头也送去了一些水和水果，看到老张的治疗在进行当中。

第四天之后，突然失去了联系。秃头辗转找到同事的姐姐，正好在这家医院当医生，说老张已经进了重症室。这消息让秃头一下子就慌了，整个人都不好了。下班后急吃白赖没好气地问我，你说这可咋整，这可咋整。我瞄了瞄他的那个熊样，淡定地说，没事，老张进重症肯定是医生的常规操作，他的糖尿病一定是让这个症状与普通人不同。我对他几天后都会康复有足够的信心。看我掩饰不住的藐视和厌恶，秃头才讪讪地说，你心真大。

事实也确实如此。有关系的医生透出消息说老张没有大问题，三四天后，失去联系的老张也传出了信息说转到了普通病房。再过一周，老张出院了。

我是在他出院的这个周末看到老张的。双方都有点小小的激动。老张向我讲述了在医院的所见所闻，他虽然在俄呆了三十年，进医院而且呆这么久，真是头一遭。

病房里有三张床，病情都是一样的。医院里非常安静也极度干净，因为没有任何陪护，所有病人的起居如厕都是护士在做。护士有男有女，按班工作，负责给病人每天换床单以及吃喝拉撒，包括大便之后擦屁股。尿管是一进医院就接上了，大便也是把便盆拿到床上，擦拭时护士戴着手套拿着的镊子夹着湿巾，老张也没觉得这样擦不干净。病房里一直在被打扫着，干净透亮，也没有任何家属往来，安静得有点寂寞。

进重症时老张自己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被推了进去，还是三张床。老张一侧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经常低声呻吟。某个晚上突然被抢救，没多久就宣告不治。她死了，老张学护士的口吻说。很快就被推了出去，病房里重新又恢复了平静，老张的心脏倒是突突地跳了好久。

出院时，医生告诉老张所有的症状都消息了，病毒已经离开了他。同时嘱咐他一个月后再来复查，开了一个药方，写了好几种药，要到药店去买。说声再见老张就被出院了，没人向他出具什么收据，自然也就没人收费。

说这一切的时候，老张已经恢复了平静。对这个自己呆了三十多年的国家，显然，在这十来天里，他的认识又深刻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