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完整的人生

“从今以后，别再过你应该过的人生，去过你想过的人生吧。”

倘记得不错，这是美国作家梭罗的话。

梭罗被许多人视作异端。而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梭罗所能做的，我们都能做。我们之所以不做，或未做，是由于我们不愿挑战世俗。“大家都这么过，为什么我不能这么过呢？”

现实生活中，太多的人都过他想过的人生，但后来，似乎每个人都不曾过上他想过的人生。包括我自己。

但我比一些人可能要略显得勇敢。因为我曾有过极为决绝的思想，这思想便是：如果不能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我宁愿在人生的中途“跳车”。

我的朋友对我说，如此，你的人生就不完整了。不完整的人生，就不完美了。未免令人遗憾。

我朋友的这句话，足足令我苦苦思索了十年。这十年，我一边干事，一边思索：何谓完整人生？完整就意味着完美吗？完整就不再留有遗憾了吗？

按照这个逻辑，梭罗只活了40多岁，而且未婚，梭罗的人生，谈得上完整吗？这样不完整的人生，又如何够得上完美呢！如此不完整、不完美的人生，岂不太令人遗憾了？

何谓完整？

若按年龄，应该是五个阶段：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

从幼年一直过到老年，然后死去。

这就是完整吗？

这就叫完美？

这样的人生就不遗憾了？

若不按年龄，那我们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另一个朋友告诉我：建功立业。

在我这个朋友看来，或依照他对人生的理解，人生要想完整、完美，不遗憾，就得建功立业。

功，是功勋；业，是大业。

不消说，这样的人生很不赖，可这样的人生，我做不来。大多数人都做不来。即使做得来的人，其人生也未必堪称完整和完美。

十年间，我向许多人请教过这个问题。他们中有人说，人生无常，哪有什么完整、完美？也有人说，人在哪个阶段死去都是完整。我说，这是为什么呢？他们说，人的命，天注定。我说，死也是命吗？他们说，当然！

他们所说的，对我都有启发，也都有帮助。但老实说，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想要的答案，即，生命的完整（不谈完美），不应该是年龄，也与庸常意义上的生死无关。

答案其实很简单：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一个人，他若能过上他想过的人生，那么他的人生就是完整的人生，自然也是完美的人生，没有遗憾的人生。

从这个意义上看，梭罗的人生乃是完整的人生，完美的人生，没有遗憾的人生。

但是，如果梭罗活过80几岁，甚至更长寿，而他却不曾过过自己想过的人生，梭罗的人生就无完整可言。寿终正寝，未必就完整。早一点结束生命，未必就残缺，未必就遗憾。

请教别人时，别人也会问我：“你想过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呢？”

这个问题，放到五年前，我会这样回答：“读书、写作、旅游。”

再放远点，二十年前，我一定会说：“我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什么事业轰轰烈烈，我并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我想过的人生，一定得有事业，一定得事业有成。

不能说二十年前我多么幼稚，只能说那时的我很有事业心。而所谓事业心，说白了，就是世俗心。

而现在，倘让我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就简单多了。我会说：“我想过的人生，是我父亲那样的人生。”

我父亲那样的人生，他既不像我这样读书，也不像我这样写作。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似乎他都活得不如我充实。连我父亲也这么认为，但有一点我不及父亲，而正是这一点，让我在近年来忽然明白、理解了父亲，尤其理解了父亲的人生。

父亲非常平凡，他一向称自己是个“土人”。起初我并不理解这个词，我以为这是父亲随口一说，并无实质内涵。但我的堂叔却说，你父亲文化不高，说话却文气得很。我说，你能举个例子吗？堂叔说，随手拈来。就说“土人”吧。他的意思是，他身上没有灵气，他是个缺少灵气的人。

有天跟父亲外出，我突然问父亲，我身上可有灵气？父亲看看我，像不认识我似的，又闻了闻我的衣服，说，有一点。我很高兴。“不过，”他说，“被你身上的傲气给抵消了。”

长大了之后，父亲的话在我身上得到了应验。也是从那时起，我在心底里开始佩服起父亲来。但真正让我理解父亲的人生，是这几年。这几年，我忽然觉得，我每个年龄段所确立的人生，并不令我喜欢，包括理想，包括追求。而我父亲的人生，显然，让我喜欢。

父亲的人生，虽然艰难，但他一直乐观，尤其在我们面前。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自幼得到的疼爱，总比哥哥姐姐们多。但我觉得，父亲对我真正的疼爱，不是吃喝，而是他随口对我讲说的一些话。许多话在我工作之后，在我走上人生之后，并没有被我采纳，老实说，几乎全被我遗忘了。即便偶或会想到一些，我也不赞同。在我看来，父亲和我是两个完全不同时代的人，他的思想帮助不了我。我甚至认为，他的思想很落伍。所以，年轻时，父亲的那些话从来不曾影响过我，自然也帮助不了我。但是，当他不在了，离我而去了，我也开始老了之后，我发现，他的话多么有道理，多么有温度。怎么也没想到，到了我这个年纪，我竟然觉得他的人生比我的人生要好。他的人生好在哪里呢？好在他对于人生的那种心境。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所缺乏的正是这种心境。他的心境其实就是知足。在他看来，人不要大富大贵，更不要大红大紫。人到世上来，并不是奔这些来的，人是来看看景色的。

“看什么景色呢？有什么景色好看呢？”我跟父亲总想不到一块。

父亲说，看中国的景色啊，还有外国呢！还有外国的景色呢！去不了外国，咱就看中国。中国太大，咱看不完，咱就看家乡。家乡的景色看完了，咱就看太阳、看月亮。早上看日出，晚上看日落，夜晚看星星、看月亮。天上比地下还美呢！

记忆里，父亲起得早，睡得晚。常常是他已从地里回来了，而我们还呼呼大睡呢！父亲就会说，哎呀呀，哎呀呀！今早的日出可真叫美啊！你们又错过了。到得晚间，我们早早地就爬床上睡觉去了，父亲这时会从外边归来，生生地把我拽下床，说，今晚的夜空太美了，你哪能睡大觉呢？我艰难地睁开双眼，天空果然那么高，那么美，月亮好大，好亮，好白，挂在头顶上。

后来我们上灯课，回来得晚，总能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抽着他的烟袋，抬头看着天空。

有时我们回到家没见父亲，母亲说，去外面溜达去了。父亲回来时，我们问他去哪溜达了？他笑说，小河边，听水里的青蛙，跟树上的蝉吵架。“吵架？”我们很是好奇。父亲说，对，吵架！水里的青蛙对树上的蝉说，你们叫声太大，吵得它们睡不着；树上的蝉说对水里的青蛙说，你们的声音也不小，烦死你们了！

那个时候，乡下是穷苦的，整个中国也都如此。我有时会想，那个时候的父亲，若是我这样的性格，岂不要发愁死了？那么贫困、那么穷苦的一个家庭，却要养活五个孩子，光是一天三顿饭，就能把人愁死。我母亲身体后来那么差，就是那个时候自己不舍得吃，把吃的留给我们，饿出病来的。

我姐说，我像我母亲。这话的意思不是我长得像母亲，而是性格。我母亲一生忧愁，尤其在那吃不饱饭的岁月里。依父亲看，我母亲的病，是饿出来的，也是愁出来的。

都说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我有时会想，父亲在那个时候，若也像母亲一样忧愁，这个家会怎样呢？如果父亲也像母亲那样忧愁，他又会对我们的成长有着怎样的影响呢？

作为女性，作为母亲，母亲的忧愁，我是能够理解的。母亲对我的人生影响很大，我并不认为是坏事。

我不曾与父亲谈过所谓完整的人生，人生的完整，但我认为，父亲的人生是完整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父亲过了他想过的生活。

父亲想过的生活不是贫困、不是穷苦。父亲的可贵就在于，面对贫困、穷苦的生活，他不怨天，不尤人。更难能可贵的，是即便生活如此贫困、穷苦，他也不忘记人的使命：欣赏这个世界里的景色。

父亲最想过的生活，是何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晚年的父亲，过得很惬意、舒心。他每天起得更早了，起床后他会去不再属于他的那片田地里看庄稼，闻庄稼的气味，他说庄稼味道香啊、甜啊！

即使后来病倒了，他也不愿留在医院里，他要回家，他要从家里奔赴另一个地方。

他爱那个家，爱那个家的生活，更爱他的孩子。

他是一个好儿子，他是一个好丈夫，他是一个好父亲。

这样的人生，谁能说不全部、不完整呢？

父亲这样的人生，我也想有，但我知道，人各有命。

我的命可能决定了我无法像父亲那样，悠然度过自己一生。不过，我并不认为，过完全部人生，乃人生幸福。在我看来，人很难过完全部人生，也没必要追求这个。即使我们如愿以偿过上了自己想过的那种人生，我们也会变，也会“这山望着那山高”。人的本性，即欲望的无止境，决定了人这种动物很难有真正的幸福感。

梭罗说，在他的读者中，还没一个人过完全部的人生。我们经历的只是人类几个月的春天。我非常想知道，梭罗心中的“过完全部人生”，是怎样的人生？人怎样才能过完全部人生？过完全部人生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也许，没有一个人能过完全部人生，恰恰才是真正的人生。换言之，人生不可能有全部，也不可能过完全部。人生存的价值、生存的意义也不在这全部。

“从今以后，别再过你应该过的人生，去过你想过的人生吧。”

可我却想过我应该过的人生，然后再去过我想过的人生。

我应该过的人生，约莫就是目下这人生？世俗之人生？

我想过的人生，又是何样的人生呢？

父亲也许是个不错的榜样，然而，倘让我完全走进他那人生，恐怕也不可能。

老实说，我想过的人生，很简单，也不高雅。或者索性这么说，我想过的人生，就是极简人生。诸位莫笑。莫笑我这人生没意思。不信，你试试。我们现在的人生并不坏，糟糕的是我们太复杂，怎么也简单不起来。不知是世俗太强，还是我们的世俗之心太重。

我不主张要把人生全部过完，全部过完未必完整，即使完整，也谈不上完美。世上没有完美，也没有完全意义上的完整。我眼里的人生充满了残酷。我们渴望完整，我们追求完整、全部，恰恰表明我们不完整、不全部。

一个人，在他活得非常痛苦，甚至非常绝望时，给人生划上句号，不仅完整，也很完美。

                                                           二〇一九年六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