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的墓园
(2017-05-15 17:37:29)| 分类: 原创 |
前些日子,老家那边来了个人,也没啥子事,坐我办公室里闲聊。
说是老家,其实老家早拆了。这个人也早已搬进了镇上的安置房,做一点小买卖过生活。
他问我:“你母亲现在住哪?”
“住拦山河!”我答。
他的脸上想笑,但立马止住了笑。他的表情更接近于哭笑不得的样子。
“拦山河不是公墓吗?”他弱弱地问。
我说:“是啊!”
“那你母亲……”
我知道他的意思,便直截了当地说:“我母亲不在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唉,你现在有条件让她享福了,她却不在人世了。”
“她却不在人世了”,这句话听起来竟然令我惊悚。母亲走了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未觉得她彻底地离开过我。原因很简单:拦山河公墓里的那一方墓穴,难道不就是她的家吗?
人都要从这个家(此世),走到那个家(彼世)。杨绛说,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2016年5月25日,杨绛走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她终于踏上了归途。
尘世里的家,的确只是我们旅途上的客栈。我们的家在哪里?母亲过世后,我去墓地的次数多了,终于找到了答案:母亲的家在拦山河,我们的家也在那里。
拦山河公墓不大,住着二千多个亡灵,比时下农村村庄里的人口要多许多。农村的村庄大都成了空心村,人口在急剧地减少。
倒是墓地成了稀缺资源,墓园很拥挤。
母亲在,家就在;母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当我意识到拦山河它不只是个公墓,而是母亲的家时,我悲伤的心情变得好多了。
人都是要回家的,母亲先我们一步,固然悲伤,却也欣慰。欣慰什么?欣慰母亲回到了我们最终的家,并在那里等候我们。怎么能不欣慰?
依据政府的要求,像我母亲这样的普通群众,死后不给留尸,要火化,然后将骨灰置于这一方墓穴内。这一方墓穴,就成了母亲的家。
但,这真是母亲的家吗?
之所以有这样的疑问,实在是受了杨绛思想的影响。杨绛先生在自己百岁寿辰时曾感言:“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和平地迎接每一天,准备回家。”
杨绛准备回家的心态是何等美好。可是,她的回家,回的是哪里的家呢?
按说,她要回到钱钟书、钱瑗那里,那应该是她的家。可杨绛的遗嘱写道:“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
不留骨灰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不要墓葬。
事实上,这也正是钱钟书的选择。
1998年12月19日上午7时38分,有“文化昆仑”之誉的一代国学大师钱钟书在初冬的寒风中悄然病逝,享年88岁。
钱先生逝世后,杨绛先生随即向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导公布了钱钟书先生关于自己后事的遗嘱:“遗体只要两三个亲友送送,不举行任何仪式,恳辞花篮花圈,不留骨灰。”
就在钱钟书火化的当天傍晚,在杨绛的主持下,将其骨灰与那些当天在八宝山火化的普通人骨灰混杂在一起,深埋在北京郊区的田野里。
那他们唯一的女儿钱瑗的家,又在哪里呢?
1997年3月4日,钱瑗因患脊椎癌去世。钱瑗去世时,两位老人都还在。在中国,这被视作“白发人送黑发人”。
钱瑗生前即留有遗嘱:死后,不留骨灰。但北师大外语系的师生却恳请其母杨绛,留下女儿部分骨灰,埋在北师大一棵雪松下。
这样一来,一家三口都不留骨灰。那杨绛去何处寻觅他们呢?
我母亲不是钱瑗,不是杨绛,我母亲她乃中国一普通女性。她不可能留下遗嘱,留下不留骨灰的遗嘱。事实上,即便她留着这样的遗嘱,我也很难做到把母亲的骨灰撒掉。
那时,在我这头脑里,总觉得即使留下的是骨灰,只要这骨灰能有个葬处,日后我就有了念想。不致于想念母亲时,连个凭寄的地方都找不到。
说实话,那个时候,我的确尚未认识到“家”这个问题。
其实,坟墓是不是父母在彼世的家,我并不坚定。从钱瑗、钱钟书、杨绛一家三口人的不留骨灰,我仿佛领悟到了杨绛所说的那个家,并非指坟墓。坟墓里即使留有骨灰,也未必。但是,家如果不在坟墓里,那它又在何处?
如果坟墓意味着彼世的家就在那里,那我们“入土为安”就对了。可我又不想“入土为安”。我不想向任何人学习,因为我像我母亲一样,是个普通人。但普通人未必就不能有“高尚”的思想——不留骨灰,其实不一定就是高尚,只能算作一种人生态度。不留骨灰的思想,于我是极为坚定的。可当我来到父母的坟墓前,我又颇为纠结。我把骨灰撒了,我还能回到父母身边吗?我还能在彼世的家里与我的父母相见吗?
杨绛早已回家了。只是,我想知道,她是回到了钱钟书、钱瑗的家,还是她父母的家?显然,杨绛不视坟墓为彼世的家。只有我这样的俗人才有这样的想法。有这样的想法,确乎俗了一点,可俗也有俗的益处——在我活着时,把父母的坟墓视作父母的家,至少能在心灵上慰藉我许多。
2017年5月14日,中国人都在给母亲过节——母亲节。
但凡缘于老外的洋节,我其实挺反感的。惟独这个母亲节,我不反感。只因“母亲”这两个字眼。外国人爱母亲,我们中国人当然也爱母亲。
母亲节这一天,手机的朋友圈全与此有关。有人为此调侃道:“哪个地方的儿女最孝顺?答:朋友圈。”
我向来不凑这个热闹。当然,我很羡慕他们,羡慕他们有母亲。我没有了母亲,似乎这个节便不属于我了。看上去的确就是这么个样子。但我要说,俗人也有俗人的好处:我不是视父母那一方墓地为他们在彼世的家吗?为什么不去那个家给母亲送一束花?
这样的想法令我幸福得想哭。
2017年5月14日的正午,阳光灿烂,拦山河的公墓安静极了。偌大的墓园里只有我一个活人,还有我的脚步声。
我蹲下来,跪下去,习惯性地用手轻轻拂去墓碑上母亲像片上的尘埃。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母亲留下的唯一的这张像片,充满了悲苦,但今天,此时此刻,我看见的母亲却一脸笑意,甚至如阳光一般灿烂。我也笑了,这是唯一一次我在母亲墓前笑。我自言自语:“妈妈笑了!妈妈笑了!”一旁的父亲也笑了。
母亲节的墓园,真静啊!我喜欢静。我害怕人世间的纷扰与吵嚷。将一束鲜花献给母亲,我忽然听见人的脚步声。抬眼一看,一个老太太,看样子是住在附近的人。她不以为这里有人,所以当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对视后,我看得出,她吓了一跳。
“今天不年不节的啊?”她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
我站起来,说:“今天是节啊!母亲节!”
“母亲节?母亲还有节?”
我点着头,问:“您的儿女不给您过这个节?”问了这个问题,忽然觉得不妥。但话已出口。
她摇着头,头发有些散乱,目光好像也散乱了。
她有3个儿子,2个女儿,没有谁告诉她,今天是个节日,这个节日是关于母亲的。
老太太突然大哭了起来。她扑向一座坟,哭道:“俺的亲娘啊!今天是母亲节啊!俺不知道啊!俺的亲娘啊,您这穷苦的闺女给您磕几个头吧。”
我把送给母亲的鲜花抽出一枝,递与她手里,对她说,“放老人家坟前吧!”她抬起脸,一脸的泪水,接下那枝花,她对我说;“谢谢好心的大哥!”
我走了,走出好远,回过头去,仍未见老太太从她母亲坟前爬起来。
我讨厌四处翻飞的杨絮。然而今天,我却有些喜欢。因为,在灿烂的阳光下,它的翻飞像极了雪花。而我的母亲,一生最爱的,便是下雪,便是雪花。
家在哪里?杨绛说她不知道。家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能够知道的,恐怕也没几个。不知道也好,就像我,把父母的墓地当作父母的家,岂不也是一种安慰?活在人世,能获得一点安慰,我便觉得,这活着便有了意义,也便值得我们活下去了。
钱瑗若是活到当下,在母亲节的这一天,我不知道她会把一束鲜花送到哪里?我比钱瑗幸福,我有送花的地方,我还能对母亲说:“妈妈!节日快乐!”
我知道,靠着这安慰,我这后半生会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说很幸福。可是,毕竟我也有回家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如果我不能回到父母彼世的家,接下来,或者这之后,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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