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书
(2015-10-08 19: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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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读书人奶奶人家爷爷 |
分类: 原创 |
读书人倘若活着,早已是百岁往上的老人了。可惜,他只活了35岁,而且是“凶死”。
读书人打小就喜爱读书,令父母十分欢心。但读书人考取功名时,总是名落孙山。但总有人叫他秀才,也总有人叫他举人。其实他什么也不是。他差劲的身子骨,让他的父母很忧心。为他的身体计,他的父母决定给他成婚,乡村的风俗叫“冲喜”。然而,这一招却并不灵验,尽管他一连生了3个孩子。他的父母先后离了世,他不得不与他的弟兄分家过日子。
家境愈来愈贫,起初靠分了家的弟兄帮衬一把,可日子久了,加之年景不好,各家自顾自都不暇,哪有余粮再帮衬他。日子简直过不下去了,孩子们嗷嗷待哺,可他却还躲在墙角处捧着书读。他媳妇是个殷实人家的女子,淳朴善良,善解人意。不管日子过得多艰苦,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可是,日子实在熬不下去啊!孩子没得吃,抱着妈妈的腿,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
后来,读书人的岳父把女儿和3个孩子全接走了。读书人依旧在冬天的太阳下读书,在夏天的树阴下读书。饿到不行时,他便厚着脸皮去两个哥哥家讨点吃的。后来,两个嫂子把房门上了锁。他看见两个哥哥家的房门都上了锁,便转身踱回去,不喊不叫不敲门。偶尔他也会去跟他关系较好的人家借点粮食,可很少借得到。再后来,每隔十天半月,总有人往他的院子里放点粮食和蔬菜,有时还放点肉。一天深夜,他听见了女人的哭声,他想起床来,身体却动弹不得,他已经发高烧几天了。第二天起来,院门半敞着,门边的草垛下堆着一摊东西,他知道又有人给他送吃的来了。他知道是谁。他知道,除了她,不会有别人。这个人就是他媳妇。
家里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哪还有钱买书来读?他只能读家中的旧书,他把旧书翻来覆去地读,把书卷都读破了。但他渴望阅读新书,这种渴望比他忍饥挨饿还要难以忍受。
一天午后,一个乞丐上门讨饭。讨饭的人看见一个衣衫褴褛、气息奄奄的男子躺在树阴下读书,不禁“噗嗤”笑了起来。读书人抬眼看了一眼讨饭的,说,桌子上还有两个红薯,你拿去吧。讨饭的人说,我看你不比我好多少,那两个红薯还是你自个儿留着填肚子吧。倒是你家这水井里的水,让我汲上一壶吧。读书人点点头,继续读他的书,好像没有眼前这个人似的。
“咣啷”,一声脆响惊吓了读书人。原来,是讨饭的人带的一个碗掉到了地下,摔碎了。讨饭人自己绊倒的这个讨饭筐,脏兮兮的,但随着那只碗一块摔出来的还有两本旧书,读书人像得了金子似地纵身一跃,坐了起来。他的这个动作吓了讨饭人一跳。讨饭的人说,你这是干什么?读书人两眼放光,说,你也是个读书人?讨饭的人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两只浑浊的眼睛才看见落在地上的那两本书。
讨饭的人停下汲水的手,用手指指了指地上的书,说,你说的是它?读书人点着头,没说话,但眼睛还放着光。讨饭的人继续说,我去一户人家讨饭,明明那是一户有饭吃的人家,可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却说她们家也断了炊了。我那天没讨到吃的,就在她家磨蹭不走。那个女人说,你在俺家磨蹭上一年半载,俺也没吃的东西给你。这时俺看见有两本书放在一堆废品中,便说,俺要你那两本书。女人一惊,忙抬起头来看俺,一脸狐疑地说,你读书?俺说,不读。女人说,不读书你要书干啥?俺说,揩屁股。女人一脸的愤怒。最后,她见俺真的不走,就把两本书扔给了俺。
讨饭的人讲起话来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满天飞。这时,读书人早已把两本书抱到了他的怀里。读书人回屋抓起一个口袋,里面足有两三斤的大米,读书人说,这米归你,这书归我。讨饭的人半晌没说出话来。临走时,才听见讨饭的人嘟哝了一句话:怪不得人说,嗜书的人如嗜命。俺今日得此一见,此生不枉,此生不枉啊!
如获至宝的读书人,如饥似渴地读起这两本书来。不消说,这两本书很快就被他读破了。
距讨饭的人走后大约六七天光景,读书人于这天的早上,抄起一根木棍,腰里系着一个布袋子,他走到大门跟前,将大门掩上,才想到家里连把锁都没有。这时,他的头脑里忽然冒出四个字来,这四个字叫“家徒四壁”。读书人的脸上不禁笑了一下。这一笑,让他感觉锁真是个没有用处的东西,至少对他而言。除了他的书,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找不到。而窃书,小偷也好,盗贼也罢,真是自古不曾听说。
读书人这要去干什么呢?看他那一身装束、行头,好像去讨饭了。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感谢那个讨饭的人。他感谢的不是他那两本书,而是那个讨饭的人给了他这样的灵感:他要像讨饭的人一样去讨书。
世间真是奇了,竟有讨书的人。他走过一家又一家,他走过一村又一村。但他腰间系的那个布口袋里,却依然是他自备的几只红薯。他走过一家又一家,人家要么哐当关上大门,要么没好气地对他说,自家都吃不饱,哪有东西给你?他说,我不要饭!人家会转过身看他一眼,依旧没好气地说,不要饭?他点着头,说,嗯。人家说,你要人,你想讨个女人回家做媳妇?人家说完,一家人都在笑。读书人一脸正经,说,我有媳妇,我媳妇对我可好哩!人家就说他是神经病。他说,我有病,可我有的不是神经病。人家不耐烦了,撵他滚。他边退着脚往院外走,边对人家说,我是讨书的。人家没听明白,说,讨什么?他说,书!书!书!人家听明白了,也笑得更大声了,连撵他滚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就这么乞讨着,一个月过去了,他竟一本书也未讨到。但关于他的故事却在许多村庄流传了开来。妇人们聚到一处,总要讲说这个讨书的男人。她们会说,其实那男人高高大大,很英俊的模样,就是衣着有些褴褛。有妇人问,他真是疯子吗?立马有人说道,看他那样子,不像呢!有人则说,他是有女人的,被人带跑了,他是出来找他女人的。有人不屑地说,那他为啥要讨书呢?难道他是个读书人?“嗯,看他那模样,还真像个读书的人。”一妇人立马插嘴道。
自此,有一个乞丐,他长得很英俊,他不讨饭,而讨书的故事,就在读书人的故乡广为传诵了开来。
读书人并不气馁,他要继续他的乞讨,而且决定他要往更远处走。之所以在这一带讨不到书,他总结,是因为这一带人太穷,这一带人多少代都没出过一个走得出去的读书人。他们都不读书,哪里会有书给我讨?他要去很远的地方,去出读书人的地方。
说走就走。只是这次出走,他带上了家里惟一的一床破棉被,只因当他出走时,天已寒冷了。这一次,他走的很远,远到连语言都跟他的语言不一样。但奇怪,他看见一座山,看见一条路,看见那些房子,看见一座庙时,竟然眼熟。他揉了揉眼睛,白花花的太阳光照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很快他就遗忘了这眼熟,“兴许前世在这里活过,”他喜欢调侃。又笑着自言自语:“也许是梦里见过”。路是跑得够远,可书却没讨得到。令他生气的是,只要他说“不要吃的”,人家立马对他警觉,接下来就意识到他可能是一个疯子。当他说“要讨书”时,人们不是笑他,而是怕他,尤其躲在母亲怀里的那些孩子们。
他住进了这座既破且旧的小庙里,小庙里住着一个和尚。也就是说,和尚容留了他。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庙门都给他留着,回到屋里,还留着饭给他。
每天清晨,他早早地就离了庙门讨书去了。这天清晨,地上堆着棉絮似的积雪,天空中,雪还飘飘扬扬个不停。走出庙门,四野空无一人。他想退回来,可立在雪地里足两袋烟的功夫之后,他还是继续往前走了。待他看见一个村庄的时候,已日过晌午,雪早已不下了。这时,一户人家门前并排长着的四棵粗壮的老榆树,一下子让他更加地眼熟了起来。但他无力作进一步地想象,他太累了。他搭起眼罩,再次瞅了瞅这四棵老榆树,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因为这户人家的大门关着呢!大凡他造访的人家,门若关着,他从不敲门。
突然,被雪掩埋着的一块石头,将他绊倒在地。他哎呦了一声,半天没爬起来。这时,关着门的人家的门打开了,跑出一个孩子,孩子看见雪地上趴着一个人,吓得急忙关上门,大喊,妈妈妈妈!门口有人死了!孩子的妈妈正在烧饭,孩子的姥爷走了出来。老人走过去,趴在雪地上的人又哎呦了一声,转过了身。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棉帽子,脖子里围着一条旧围巾,几乎看不见他的脸。老人蹲下身子,问:“你没事吧?”读书人说:“没事!”他坐起来,这时有3个孩子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是他的孩子。这时他才回想起来,这儿他曾来过,只是他来娶媳妇的那年,是个春天。好在,孩子们认不出他,他的岳父也认不出他。他不想让孩子们认出他,他是多么狼狈,又是多么邋遢啊!他谢了老人,走了。
回到庙里,天已黑透,他去辞谢和尚。和尚劝他天明再走,但他只躺了一会,便抱起棉被,带上庙门,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年三十那天,一个路人看见山沟里躺着一个人,看样子,这个人已死去多日。路人回村招集许多人来认人,但没有人家认得。看他那光景,应是个讨饭的。人们说。从他身上有人翻出一本书,再就是一床破棉被。当地人草草将他掩埋了事。
读书人的故事,是我14岁那一年,父亲第一次告诉我的。这个读书人,他是我爷爷的三弟,我父亲叫他三叔,我该叫他三爷。
三爷的命运一直令我唏嘘,当然,更令我悲伤。我一直想知道三爷最后是怎么被发现的,他的坟墓在何处?可父亲却很不情愿讲。直到父亲晚年时,他才说出三爷死后的事。
我们张家能知道三爷的死,最后找到他的尸骨,要感谢我三爷的媳妇,我应该叫她一声三奶奶!
三奶奶是在她娘家过的年三十。那天吃年夜饭,三奶奶的父亲几杯酒下肚,突然变得伤感起来。他对一家人说,小半月前,在我们家门口摔倒的那个男子,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他就是大宝他爹。今早村上人又说西山下摔死个人,我这心就老七上八下的,不安生。三奶奶顿时就哭了,她冲出门,一家人都追了出去。三奶奶一口气跑到西山下,一家人也都追了上来,一家人就在那山下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一堆新土,三奶奶双膝跪地,边哭边叫着我三爷——宝他爹,宝他爹!新土松软,三奶奶没费什么劲就扒到了三爷的手,三爷的脸。三奶奶的爹提着灯也追来了,在灯光下,三奶奶看清了死者的脸,三奶奶嚎啕大哭,她昏死在三爷的身上。
三奶奶派她家的兄弟,星夜往我们张家赶,他们找到了我爷爷。爷爷又把二爷一家找来。我爷爷的父母那时已经过世了。但我爷爷还有一个叔叔健在,他是我爷爷父亲的亲胞兄弟。爷爷的叔叔坚持认为,我三爷是凶死,不能归葬于祖林。我爷爷只好同二爷一道先去把三爷给葬了。他们是想,待爷爷的叔叔过世后,再给三爷迁骨,葬于我们的祖林。可是,爷爷和二爷却先于他们那位叔叔过世了,因此,三爷就没有迁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血缘,还是我对三爷这个读书人的悲悯,我一直想知道他的葬地。可是,直到今天,我也不曾找到。父亲说,爷爷过世时,他还是个孩子。待父亲长大后,奶奶才同父亲讲起这个故事。
我仅知道,三爷死的地方,叫沂蒙山。天知道,沂蒙山多大啊,哪里找得到一座坟墓?但我的确去过,而且不止一次。父亲去世前一个月,再次同我讲起了三爷。这一次,他又告诉了我一个事:三奶奶父母过世后,三奶奶就带着孩子们搬了出来,独自过了。搬出来后,据说,三奶奶一并也把三爷搬了过来。
我问父亲,三奶奶知道我们这边不让三爷归葬祖林的事吗?父亲点点头。我看父亲时,父亲忽然别过脸去,那是平生第一次我看见父亲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