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的花

人喜欢拿自己与别人比，结果，“人比人，气死人”。真是活该！比不了人，就同动物比。得出的结论很不错：人比动物有思想。于是，人便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人便有了活下去的信念。人有思想，也成了人最自豪的事。

然而，动物到底有没有思想呢？人类以什么方式认定动物没有思想的呢？要说明这个问题，恐怕还得先说人。

人的思想，首先在于人有大脑，其次是嘴巴，再就是文字。大脑要思考，然后通过嘴巴说出来，再以人类发明的文字记录下来。

然而，动物不是也有大脑吗？也有嘴巴吗？有些动物的嘴巴，比人类还要大呢，还要厉害呢！可是，人类却一口咬定它们没有思想。何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来的呢？我想了许久才想到答案：原来动物是没有文字的，无法记录它们的思想，自然，也就无法呈现给我们看了。

其实，无论狼嗥、狮吼，还是鸡鸣、狗叫，都是它们的语言。我们听不懂，于是我们就说它们是没有思想的。

就做人这个环节来看，我不主张人和人比。人和人比什么呢？比吃的、穿的、住的？比谁更有钱、比谁更有权？“人比人，气死人”，比出的竟是这个？人会有不同的死法，这不奇怪。奇怪的是，竟然有一种人的死，是因为与他人相比，被比得不成样子，最后气死了。说气死了，未免有些夸张。这句话所表明的是，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面对差异，可以想不通，但不要生气，更不要气出病来，乃至于被气死。因为，你活着是你自己的事，几乎与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是你死了，也还是与人家没有任何瓜葛。

我们不要同任何人比，过好我们的生活，比什么都好。我们也不要同动物比，有些动物过得并不比我们差，当然，有些动物过得比我们悲惨。真正的悲惨，还在于许多动物最后死在了我们的手上。

“人比人，气死人”。恰恰暴露出人这种自诩为有思想的动物，其实一点儿思想也没有。若这也勉强算作人的思想，那做人也未必有点儿悲哀了吧？

那么，人类其它的思想，又是怎样的思想呢？我要说，大多数人的思想，不过就是一些想法而已，而且净是关涉他们自身生存的想法。身为小老百姓要活命，而要活命又是多么不轻松，连一点想法也没有，那岂不是宣布等死？等死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以的。所以，他们得为这活命动一动脑子，想一想办法。这动一动脑子，想一想办法，与我所要表达的思想，应该说，还是有一些差别的。

人类标榜自己有思想，我想，这思想一定是极伟大的思想。我承认，人类里头有几个伟大的脑壳。这些伟大的脑壳里不时会蹦出伟大的思想来，震趴我们这些小人物。就我来说，在我30岁之前，我一直仰视着这些伟大的脑壳。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能让我咀嚼几天几夜。仰视加崇拜，结果是怎样的呢？我变得非常偏执。偏执有什么不好吗？我要说，偏执不是有什么不好，而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偏执其实能够毁灭一个人。如果一个民族都偏执，那这个民族惟一的结局，就是灭亡。

一个人被自己的偏执毁灭，固然可怕，但真正可怕的，是有的人即便被毁灭了，却依然不知自己是因何而被毁灭的。也就是说，偏执毁灭了一个人，这个人却至死坚守自己的偏执。

后来，我走出了仰视的阴霾，我把那种完全淹没自己思想的仰视，视为一种阴霾。我活在巨人的阴影下，我活在伟人的脑壳里，我不是我，我没有我，而我又成不了巨人。实际上，这样的仰视，不仅没能获得巨人的青睐，反而把自己给弄丢了。

走出阴霾，待我用平视法再去观看巨人时，巨人还是巨人，可他那伟大脑壳里蹦跶出来的伟大之思，却再也不能让我热泪盈眶了，再也不能左右我的人生了。巨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有时候我觉得巨人太多了，也是人类的一种灾难。

再也没人能左右我的人生了，这才是我人生最伟大的收获。把自己的人生交托给巨人，原本是想能得着巨人的庇护，个人即便成不了巨人，也能做个小巨人。哪里晓得，巨人只管产生思想，压根不管你的命运。甚至反感你成为小巨人这样令他可怕的思想。

醒来后（仿佛睡了一个千年的觉），才为自己一直站在（有时则是趴在）巨人脚下，却并不为巨人所知，而深感悲哀。醒来后，方知，站在巨人脚下，所得到的，绝不会是巨人的光辉，而是巨人的阴影。而我们每个人原本是可以生活在阳光之下的。

醒来之后，我才感觉自己是真正地活着，有了活着的感觉。也在这醒来之后，我才知道自己也是有思想的。之前，巨人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我的任何一点思想都受巨人思想的支配。那时，自己没有思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相反认为，有巨人的思想在，我还要思想干什么？即使我想要，我能超越巨人的思想吗？就好比希特勒统治德国时，有领袖一个人的思想在，德国人民还要思想干什么？何况，哪个德国人的思想，敢于同领袖希特勒的思想相提并论？

生活在巨人的思想里，一个人兴许会被养的肠肥脑满。如果一个民族也被养成这个模样，那这个民族的人民一定幸福无比：只有一种思想，只有一个声音。

但这似乎有些不可能。人终究会从一种思想里解放出来。人也不会永远听从于一种声音。德国如此，前苏联如此，中国也如此。

今天的世界，今天的中国，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思想，每个人也都可以大声对这个世界说话了。

不再仰视，不再顶礼膜拜，并非巨人不再是巨人了，也不是伟大的脑壳不伟大了，而是我们自己有了改变。这改变，有所谓的“醒来”，更重要的，还在于我们看见了自己，想到了自己。“原来我在这里”！“原来我在这里！”对，就是这么简单。“原来我在这里”，这是多么重要的生命大发现啊！我们比不了巨人，做不了巨人，在这个几十亿人口的世界上，真正的巨人又有几个呢？成不了巨人，难道就要放弃做人吗？尤其是就要放弃自己的思想吗？我们也不必拿自己的思想跟巨人的思想比。巨人有巨人的思想，我们有我们的思想。这个世界的丰富性，也正在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而每个人的思想又都是不尽相同的。我们也从不奢望，我们的思想能够改变世界，改变他人。一个人的思想，倘能改变他自己，我以为，这个人的思想就是了不起的思想了。我从活在别人的思想里，到活在自己的思想里，这不只是一个思想转变的问题，而是一个改天换地的问题。这个转变，让我不再盲从，让我回到自身，关注自我。就像那个老外发现了新大陆，我发现了我自己。

不盲从别人的思想，并不代表别人的思想绝不可接受。人类易走极端。要么是崇拜别人的思想肝脑涂地，要么是对别人的思想“滴水不进”。这两种方式都有问题。好的思想，不管这个人是巨人，还是平凡人，都值得我们思考，并为我们所用。但不可肝脑涂地就是了。不好的思想，甚至带着毒素的思想，只要我们能够抗毒，照样可以听一听，想一想。有一些所谓的“有毒思想”，倒很可能是他们跳出人生看人生的涅槃之思呢！即便不是这样，那些所谓的“有毒思想”，也可能会帮助我们换一种思维看待人生，思考人生。我就时常从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那里获得不少好的人生感悟，当然，还有尼采。而那些正经说教人生的思想家、哲人们，所给予我的东西，实在不多。

人是需要思想的。但人类需要思想，并不是因为都要去做思想家，而是为了古希腊那个叫苏格拉底的老头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

是的，我们之所以思想，就是为了我们的人生值得一过。当我们活在巨人们的思想里，我们其实是没有省察的，我们的人生也是不值得过的。当一个民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省察，那这个民族一定会强大，这个强大，不是军事上的，也不是经济上的，而是这个民族的思想。没有思想的民族，怎么能称为强大的民族呢？

人类需要思想，这思想不是用来“人比人，气死人”，也不是用来与动物比，与动物比，人类更没出息。人类的思想，只有用于人类自身，只有为人类服务，人类的思想才有价值。

人类需要思想，尤其需要伟大的思想。但这种伟大的思想，绝不能是希特勒的思想，也不能是惟我独尊的思想，更不能是专政的思想。

人类需要思想，是人类渴望更加了解自己，更加渴望了解生命真相及生命意义。人类之所以会顶礼膜拜于某一种主义，某一个思想，是人类被那种主义、那种思想打动了心灵，误以为，那种主义、那种思想足以改变人生，改变整个人类。当人类发现这种主义、这种思想并非他们所想的那般优美时，他们会有上当、受欺骗的感觉。他们会于心灵深处省察自我，审视那种主义、那种思想。省察和审视，会让他们成熟起来，会让他们形成属于自己的思想。这时，他们就会摒弃某种主义和某种思想。他们会摒弃得义无反顾，会摒弃得大义凛然。

从昨天走来，向明天走去，人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从昨天走来，我们经历了各种思潮的侵袭；向明天走去，我们依旧会碰撞到不同的思潮。从昨天走来，我们应该记住教训，尤其那些用人的生命换来的教训。记住教训，是为了不重蹈覆辙。可是，依人类的健忘，我实在不敢想象，在向明天走去的路上，不知会有多少旧思想死灰复燃，更不知有多少阴魂会再次逆风飞扬？

都说人类的未来，人类的命运，掌握在人类自己手里。可历史常开玩笑，总让人的命运毁在人的手里。从来，人类前进的道路不是平坦的，不是一帆风顺的。严重时要以战争的手段，解决人类的问题。而更多的历史时期，我们会受一些人物，一些人物的思想所蒙蔽。我们成了帮凶。

要怪责我们没有头脑呢，还是要怪责我们太无主见了呢？不，在那些思想出现时，他们已将其思想包装了一番，包装成拯救的模样，包装成造福的模样，包装成人类想要的那种模样。这是一种有计谋的思想，通过这种思想达至他个人目的，才是他真正的思想。人类在渴望思想时，人类在心灵迷惘时，最容易接受这种思想，最容易被这种思想毒害，也最愿意为这种思想牺牲。即便牺牲，也视为崇高。

作为小人物，作为活命的小老百姓，他们没有什么思想，他们在日常的、世俗的生活里也并不渴求思想。他们的那些为生计问题而所思所想的东西，至多是一种想法。这些人活得很简单，但这简单，也极容易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起来。一旦被他们利用，被他们洗脑，这些人就成了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任他摆布，最后，再任他宰割。

我们不要做这样的人。我们要听自己的，我们要把我们的命运先交给自己处理。如果自己处理不好，就交给上帝。如果上帝也处理不好，就交给命运。听凭命运的摆布，固然有些悲哀，但也总比听凭别人的摆布，要好得多。

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的思想。我们需要倾听，但不必受其左右。要看到，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无论哪个人，无论哪种思想，无论这种思想有多么强大，都不会令人疯狂，都不会令人顶礼膜拜。是人类成熟了，还是人类不再需要思想了？我始终也没想得通。在我想不通的情状之下，我只能轻声说，这是个好事！可我又略有余悸：人类究竟是麻木不仁了，还是我们都成为了木头人？

事实上，人类既需要宗教的关怀，也需要各种伟大但经得起检验的思想的引领。当然，还需要每个人独立思考的本领。但无论哪一种，人类一定要弄明白一个问题：我们的思想，是为了什么？如果人类的思考，只与一己的痛痒有关，那这样的思考，永远提升不了人类。只有在人类的思考集中于改变人的境遇和人的命运时，这种思考才显示出意义。

我常感谢那些给我以心智启迪的思想家，我也常感谢为了人类的命运而勇于自杀的人。比如屈原，甚至苏格拉底。但我们不必学他们自杀，学他们死。我们要学他们追求真理的精神与勇气，还有他们自觉的担当情怀。没有人要他们对这个世界负责，是他们自觉作出了这般的选择。

人类的希望，并不在于人类能冒出多少奇思妙想，而在于还有多少像屈原，像苏格拉底这样的人。思想者是苦痛的，因为他们试图对人类负责，他们试图为人类开出一条鲜花盛开的大道。思想者是孤独的，甚或是悲壮的。但这孤独、这悲壮，一旦开出花来，便芬芳无比。

                                                二〇一五年九月十四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