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老人(外一篇)
(2014-05-05 12:23:22)分类: 原创 |
今年清明,3天的小长假,我到农村跑了一圈。在一个被拆掉了的村庄里,看见一个老太太,躺在瓦砾旁边搭成的简易窝棚里。我近前与她搭话,她的耳朵竟然很好。她说她今年90岁了。我说您怎么一个人住这里?她说儿孙都搬进新房去了。儿子告诉她,新房面积不够大,住不下她。说完,她竟然哭了起来。
快一个月过去了,其间下了几次大雨,我很牵挂老太太。那个简易的小窝棚,实在太简易了:几根木头纵横撑起来,上面是薄薄一层塑料纸。塑料纸上扔些碎麦草,麦草上面散乱地放几片砖头瓦块。既不遮雨,也不挡风。每逢下雨的时候,刮风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老太太。不知道,她是如何渡过那风雨之夜的。
昨天,我去了,见着了老太太。她的眼力真好!一眼就认出了我。不过,这回,在她的窝棚外面还坐着一个人,一个个头不高、微胖的男子。老太太对我说,他是她儿子。我冲男子笑了笑,他有些不自然,我也笑得很僵硬。
老太太递一只小凳子给我,我接过坐下,与老太太的儿子对起话来。
“今年多大岁数了?”
“65了。”
“你是老大?”
“不,上面还有俩姐。”
“都在本村?”
“不,在外地。”
“她们是否知道老人住窝棚?”
“知道,俺跟她们说了,新买的房子不够住。”
“新房在哪里?”
“镇上。”
“多少平米?”
“不到100。”
“三室一厅?”
“三室一厅。”
“怎么分配的?”
“俺和老伴住一间,儿子住一间,闺女住一间。”
“哦,你倒是很会分配的啊!”
他抬眼看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始终很安静地听我们对话。他摇了一下头,觉得不对,又点了一下头,还是觉得不对。就在那里左右晃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用这种方式摇头晃脑。
他说,俺知道,你是想批评俺。
我说,我为什么要批评你呢?你的分配方案不是挺好的吗?
他说,不好!
怎么就不好了呢?
俺让俺娘住这里了。他说。
我说,那你的意思,你分配不合理?
他转过头去,抹了一把眼睛。他再也不讲话了,闭着嘴巴,眼睛看着地下。我只好打破沉默。我说,我给你提两个方案,你看可否?
第一个方案:你,你老伴住这窝棚,让老人住新房。
第二个方案:你,你老伴和老人住新房,你的儿子、女儿住这窝棚。
他的脸孔一下子有些暴怒——“你怎么能这样安排呢?怎么能让孩子住到这里呢?”
我并不想激怒他,我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安静地看着他,看他还能说些什么。但他说完了这句话,竟再无下文。
我给他一支烟,他瞅了瞅烟上的字,说,这是好烟。我见他不暴怒了(他倒是怒的快,消的也快),便说,在你看来,孩子住这里是不合适的,只有老人住这里才合适,是吧?
他说,不能说老人住这里就合适,咱不是条件受限吗?等有了钱,咱再买一套房子,问题不就解决了么。
我突然叉开话题,说,你是老人的独子吗?他说,是。我说,那你几个孩子?他不好意思了。半晌才说,7个。我吓了一跳:7个?咋没把你罚得倾家荡产呢?他说,即使倾家荡产,也要生个儿子。我说,为什么非要生个儿子呢?他说,养儿防老。我说,你有6个女儿,难道不能养你的老吗?他说,女儿是人家的人,她们哪里养得了我们?我说,你是老脑筋了。他不服气,说,俺脑筋一点也不老。你看看农村,即使城里,没儿子的人死了,连个摔盆子的人都没有。我笑了,老太太也笑了。只有他没有笑。
笑完了,我说了一句话。我说,有儿子真好啊!
我的意思,老太太显然没有理解。所以,她拉下脸来,用手中的拐杖击着地面,说:有儿子好?好在哪里呢?我没有儿子!他住新房,我住窝棚?这就是有儿子的好?
老太太的儿子,看来极不乐意听到这样的抱怨。他连声招呼都未打,脖子一梗,抬脚便走开了。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感到很悲哀。我也不知道,我悲哀的究竟是什么?是养儿防老?是摔盆子?还是窝棚里的老人?
面对眼前这个耄耋老人,我清楚地知道,养儿未必防老。养儿防老实在不靠谱。那个男子,即老人的儿子,渐行渐远了,想到他是那么坚信、执着于养儿防老,我真是觉得太具讽刺意味了。也许在他的理解里,养儿防老,并非真正的养老,而只是死后的那一次摔盆子。
摔盆子,又叫摔劳盆,取义“岁岁(碎碎)平安”。是丧葬活动中的一种习俗。一般由家中长子摔,长子不在,则由长子长孙摔。总之,是男人干的活。若没有儿子,则被视为无人送终。老太太的儿子很看重摔盆子的事,难怪,生不下儿子,他誓不罢休。
只是,他是否想过,活着时若得不到儿女孝敬,死了后,摔不摔那个盆子,又有何意义?实际上,追求这种平安的是活着的人,与死者有何关系?人死即为最大平安。摔了平安,不摔也平安。
我对老太太说,有儿子好啊!在您百年后,他能给您摔盆子啊!
老太太“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说:“我死后宁可让狗吃,也不稀罕他给我摔盆子。”
辞别老人时,我问老人,可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
老人摇了摇头,说,你帮不了。
我乐了。我说,多大的难事我帮不了?
老人说,你能给我弄死吗?
我被她的话震住了!那一瞬间,我竟然有几分恐惧。我的恐惧,当然不是老人要死,而是恐惧于她的内心竟有如此念想!
我说,老人家,怎么能这样想呢?想不得的啊!活着多好啊!
她说,那是你们的想法。你们活得好啊!你们要好好地活着。说着说着,老人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这一哭,竟弄得我局促不安。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老的一个老人如此悲伤地痛哭啊!我试图安慰她,我语无伦次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可她听不进我的安慰。她一面哭,一面说,我咋不死呢?我咋不死呢?
期颐之年
古人说,八十曰耄,九十曰耋,百年曰期颐。
期颐之年,也就是百岁之人。人生以百岁为期。小孩子生下来,大人们会祝福小孩子“长命百岁”。在人类看来,人能活百岁便谓之长命了。而百岁之下,即使活到耄耋,也是短命的了。
人生能活个百岁,的确够可以的了。不过,到了这个年纪的人,饮食起居都要依靠子孙奉养照顾了。倘有孝敬儿孙,倒也还好,倘没有呢?那不活受罪吗?所以,就我本人来说,我并不期待长命。
大凡长命的,依我看,要么是遗传基因,要么与个人的心境有关。像我们这些整日奔波于俗世生活里头的人,即便中国这个伟大的国家没有雾霾,没有有毒食品,若想活得长命一些,恐怕也难。
《阅微草堂笔记》有篇文字,很令我感慨,亦颇能佐证我的想法。
这篇文字说的是,沧州人刘熥,他的母亲生于康熙三十一年,至乾隆五十七年时,已经是一百零一岁了,依然身强体壮,饭量不小。皇上屡次颁布恩诏,乡官也想上报官府领取粮食布匹,她都坚决辞谢了。去年又要为她请求旌表,建立碑坊,她也死活不接受,不同意。有人问她不愿意的缘故,她慨然地说:“我是一个穷人家的寡妇,天生命薄。正因为我这辈子颠沛困苦,才受神明怜悯,得以长寿。一求非分之想,那么死期就不远了。”
纪昀写此文时,也颇慨然:“此媪所见殊高。”说老太太的见识非常高明。而且估计老太太这一生,绝没有忙忙碌碌地进行分外的争求。“计其平生,必无胶胶扰扰分外之营求。”
在纪昀看来,老人的长寿,得益于她的“宜其恬然冲静”。也就是说,老人顺合着天,当然就能够恬淡静和地颐养天年,得以长寿。
纪昀这说法,与我的心境说,其实是相当的。老太太的长寿,看不出基因那一面,但分明看得到她的心态极好。在老太太看来,人不能求非分之想,一有这样的思想,不仅不能长寿,而且死期就近了。
至于感慨,乃在于,人们总把自己的不幸与苦难,归结于神明或命运的不公正,甚或认为是对自己的惩罚。而老太太则不然。在她看来,她之所以长寿,正是因为她这辈子的颠沛困苦。而她的颠沛困苦,受到了神明的怜悯——她才得以长寿。
纪大才子感叹老太太见识高明,而我则感叹这人世间,像老太太这样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啊。
不难发现,世间长寿的人,不是越来越多了,而是越来越少了。为什么呢?刘熥母亲的所为,兴许能给我们一丝儿启迪。可要说世间的人皆会以她为榜样,那也是断断不可能的。怎么就不可能了呢?做不到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