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农村去(外三篇)
(2014-04-09 11:31:58)分类: 原创 |
到农村去(外三篇)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曾经是一代青年最为荣光,也最为崇高的人生理想与追求。可惜,这个时代很快地就成了过往。现如今的青年,其崇高目标早已是:到大城市去,到外企去,到最能赚钱的地方去了。
即便农村青年,也纷纷离开家园,奔向城市,许多人最后留在了那里,成了市民。
尽管如此,依然有去往农村的人。他们分别是:收破烂的,淘古董的,“买”狗的。
听到吆喝声,人们就知道收破烂的来了。不要轻视那一声吆喝,是它使村庄有了人气。淘古董的人,则像个侦探,专去房屋破旧人家,这里瞅瞅,那里瞧瞧。墙上,桌下,旮旯里,探个遍。
而那些所谓的“买”狗人,只见他们骑着摩托,或者开辆三轮,不喊也不叫,两只贼一样的眼睛,四下张看。有时,见哪一户庭院的门关着,他们会故意咳嗽,以期引起狗们的注意。若听见汪汪的叫声,他们便会停下来敲门,问主人,狗可卖?主人一般都会摇头。因为,狗是为了看家护院的,农村人很少把狗给卖掉。
“买”狗的人,会借着同主人交流,把狗引出去。主人关上门,狗也跑远了。“买”狗的人,则一直盯着狗的去向。他们骑上摩托,朝狗奔跑的方向追去。果然,狗就在不远处嗅着一摊脏东西。“买”狗人,悄悄地走过去,将一块肉,扔了过去。狗先是警觉地被那块肉吓得跑出几步,见扔肉的人向回走,它便慢慢走过来,嗅了嗅,然后一口咬在嘴里,大快朵颐起来。吃完了,狗便想回家,可它走着走着,离家不远了,它却走不动了,慢慢地它就倒在了地上。
这时,扔肉的那个“买”狗人,也就是往肉里放毒药的“买”狗人,会喜不自禁地跑过去,将狗撂在摩托后边,草草地那么一捆,开着摩托,飞奔而去。
这个清明(三天小长假),我到农村跑了一圈。上面的情景,是一个当了20多年的老村长,亲口告诉我的。末尾,他笑着对我说:“还有一种往农村里跑的人,这个人就是你。你是来农村看土地庙的。”
土地庙
中国的庙宇,多是很巍峨的。但有一种庙例外,它非常小,乡村里叫小土庙,也叫土地庙。
土地神虽贵为神,可它的角色却又很微不足道。他的庙进不了通都大邑,名山大川僧占多,也无他的份。他只在村头寨尾,占有一席之地。而那极小的庙,也十之八九屋漏墙破,很是凄然。
然而,他却是中国民间供奉最普遍的神。只是,伴随着农民进城的脚步声,伴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唯一象征——农民集中居住区的大肆兴建,那屋漏墙破的小庙,也一天比一天地少了起来。
这个清明,我到农村跑了一圈。看到大片大片的瓦砾,那是农民的房子正被拆迁,他们被集中到统一兴建的居民小区里去了。但正如那位老村长所言,不管把他们搬到哪里,这土地还是他们的生命,还是要种下去的。
有意思的是,农民的房子拆掉了,那屋漏墙破的土地庙却在一些村庄还残存着,还没有被拆迁人拆掉。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疏忽?
以前,我只是关注土地庙,而忽视了土地庙前的对联。这一次,我才发现土地庙虽然破旧,可那一副副充满意趣的对联,却委实地叫我欢喜。
三天下来,我竟然看到十多座供奉土地神的土地庙,其中有两座竟是新建的。老村长说,你来得正是时候,过些时日,这些庙,肯定也是要拆掉的。
我像村长一样纳闷,村长则像我一样热爱土地庙。在老村长看来,人们连土地都不爱了,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爱呢?我的纳闷是,那些巍峨的庙宇,至多能给人们一些精神上的满足,而土地庙,却维系着人们对土地的挚爱与情感。与其说我们敬奉的是土地庙,毋宁说那是我们对土地的一份挚爱之情。毕竟,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只有土地,而非那巍峨的庙宇。
当人们远离土地的时候,人们误以为,他们不必依靠土地便能存活下去。于是,他们不只漠视土地,也一并地漠视起土地庙的存在。实际上,人们不管走到哪里,他们也离不开土地,更离不开土地里生长的粮食。
我个人认为,某种意义上,供奉土地庙,才应是人们最具意义的信仰。
不妨来看几座土地庙前的对联吧,也许它能带给你一些心灵上的启示。
人生土为根,
命存地为本。
庙小神通大,
保佑一方人。
神恩赐大地,
厚德载群生。
五行土地厚,
三方地道深。
公公十分公道,
婆婆一片婆心。
在一座行将坍塌的土地庙前,我则被这样一副对联弄得很是感叹:
庙内无僧风扫地,
神前无烛月当灯。
有时候,面对脚下的这片土地,我会觉得,我们人类并不怎么善待它。而面对这一座座既小且破的土地庙,我则觉得,我们该敬的没有敬,不该敬的,反而敬了。
面对这些屋漏墙破的土地庙,我知道,它终将会像农民的房屋一样,要彻底地被拆掉。我不禁要问:我们的土地可以没有神佑,但我们的土地再也不需要五谷丰登了吗?人类真的可以不再需要粮食,而靠喝西北风了?
“钉子户”
我问老村长:“村民家都拆迁走了,你怎么还搭个棚子住下来呢?”
老村长用手指了一片树林,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一户人家。我立时明了了,我说:“是个钉子户吧?”
老村长摇摇头。说,上面安排我留下来看着他。这时,他老伴骑着一辆三轮给他送饭来了。他老伴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说:“那户人家可不是钉子户。咱乡下人家可不像城里人家,只要有话好好说,没人会跟政府过不去。”
老村长说:“我带你去看一看吧。”
我非常高兴。但我说:“见了他们,你就说我是你家亲戚。”
他点了下头,我们就过去了。
大老远的,老村长就开始打起咳嗽来了。我知道,这是他在发信号:让那户人家听见有人来了。果然,一条小狗就汪汪地叫了起来,跟着从屋子里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男子说:“是村长啊!”
老村长并没有言语,而是反扣着一双手,嘴上叼着一支烟,虚着眼,皱着个眉头,踏踏地走着。我朝他的脚看去,原来老村长的脚上套着一双拖鞋。老村长说:“这是俺家亲戚。没事,走走。”
男子说:“进屋坐吧。”
屋子里很暗。我说灯呢?男子说,都拆迁了,哪还有电呢!我说,那水怎么吃呢?男子说,那边有个水塘,拿桶去提一桶就是了。
适应了一下,我才看见北墙边立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张放大的照片。
我问:“这是谁啊?”
男子答:“俺老婆!”
顿了顿,我又问道:“几时过世的?”
男子答:“刚过了四七!”
老村长又咳嗽了一声,他的眼睛看着地下。他说,走!
我只好跟着他走。其实,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呢。
到了老村长临时搭起的小帐篷里,老村长就说开来了——
原来,开始拆迁的头一天晚上,男子的老婆死了。死了怎么办呢?就办丧事呗。办完丧事再拆迁呗。可丧事办完了,男子则向村长提了个要求:要等过了五七,他的房子才能拆。老村长懂他的意思,可上面的人不懂,说他想多要几个钱。一个小年轻的拆迁人员还诬他是个钉子户,要强行拆,双方就动了手打了起来,幸好老村长赶到,制止了。
“为什么非要等到过了五七呢?”我问老村长。
老村长说:“迷信吧。若不等死者过了五七,她回家来找不到家,就会成为迷失的怨鬼。活着的人这样做,会被认为不仁道。何况,他对他老婆可爱着呐。”
经过老村长的说服,上面同意了男子的要求。我说,还有多久呢?老村长说,还有三四天吧。
临别时,老村长突然就说出了他的一个“秘密”。他家的老母亲也是拆迁前几天过世的,但他家还是拆了,他得带头啊!为了让老母亲能回来,找到自己的家,他在原址上搭起了一个帐篷,他和老伴住在里面。“过了五七”,他说,“我就要走了。”说毕,他转过脸去,他哭了。
自杀
自杀,每天都有。自杀的人,之所以要自杀,总有他(她)的理由。
可有一种人自杀,他们的理由,则出人意料。
还是这位老村长,他对我说:“土地庙的事,你要关注;农村拆迁,也包括城里拆迁后,老人自杀现象,也值得你关心。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要把他写出来。”
我被他的话弄得有些发懵。
“拆迁中有人自杀,那是对暴力拆迁的一种反抗。可你说的则是拆迁后的自杀,究竟又是为什么呢?”我问道。
他说,拆迁后,儿孙们把房款拿去买新房了,都不愿让老人住进他们的新房。有一点孝心的,还给老人买个车库住住,许多人则连车库也不愿给老人住。在我们这个村上,就有六个老人,因无处可投靠,凄惨地自杀了。
实际上,老村长认为,即便不自杀的,也有许多年老多病的老人,会因恋土难移,在听说要拆迁以后,身体会急剧变坏,许多老人就死在了拆迁的时候。这其中就包括他的母亲。
拆迁,拆出了多少中国式的问题。往常,一说到拆迁,人们往往想到暴力,想到不公平,可有谁想到过,许多老人在拆迁后会被儿孙们遗弃?偌大中国,偌大地方,为什么竟然安不下这些老年人的一张床?至于年轻人,我想说,你们也有年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