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 诧（外三篇）

在茫茫人海里行走，冷不丁地会窜出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天，我去药房取药，就撞上了这样一张熟悉的面孔。彼此都愣怔、惊诧了一下，但对方还是先我一步，开口说话了：“您是张先生吧？”我笑说：“是。您是老马吧？”

虽然我们见面的地儿，是在医院里，可我还是上前一步，拥抱了他。要知道，我们可有30年没见面了。

说实话，我的愣怔、惊诧，就一个直觉：他还活着？毕竟，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而且，他今年有80岁了吧？

果然，他自己说了：“想不到我还活着吧？”

去年清明的前几天，本地一公墓管理处负责人邀我去参观，我欣然应允。

公墓规模很大，做得像座公园，行走其间，没有丝毫阴森、恐惧感，有的是逛公园、看花海的感觉。

我说：“死后住到这里，真比人间还幸福啊！”

朋友说：“大凡来到这里的人，都有这种感觉。你说怪不怪？”

我说：“不怪。人活着活着就活累了，活厌了。不过，大多数人依旧还是不想死。吊诡的是，他不想死，可他也并不觉得世间有多好了。”

边说边走，忽然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啊”了一声。朋友说：“怎么，撞上熟人了？”我赶紧趋前一步，认真端详墓碑上死者的像片和他的名字。没错，正是他！我们很熟的。可他怎么就死了呢？我一点信息也不知道啊！我的愣怔、惊诧，不敢相信，是因为他很年轻啊！看他的生卒年，原来他才38岁。

虽说“黄泉路上无老少”，可看见我熟悉的这个人这么早地走了，心下还是有些纠结。

想想也真有趣：面对冷不丁冒出的某个熟悉的面孔，你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可他却愣是生生地活着；而同样熟悉的另一个面孔，你以为他还活着，可他却已经死了。

生命的无常，恐怕连神仙也奈何不了。面对生死，我们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在公墓里转上一圈，竟发现十几个熟悉的脸孔。怪不得这么久没见着他们呢，原来，他们都到这里来了啊！

人  品

从公墓向外走，路边上一座不显眼的墓碑，引起了我的注意。墓碑上是一个女性的照片，立碑人是她的女儿。

朋友说，怎么，又看到熟人了？

我说，不是熟人，只是有些好奇。看来这个人是离了婚的。

朋友说，你看得很准。这个人还是我的亲戚呢！她是个挺有点个性的人噢！

我说，是吗？说来听听。

坟墓里的这个女性，是去年去世的。她的前夫则是今年年初过的世。和我的这个朋友是表亲。姓王，前夫姓程。朋友分别称他们为“王表姐”和“程表哥”。

王表姐去世后，程表哥去找他们的女儿，开门见山地说，他死后要同女儿的母亲并骨，合葬一处。女儿什么也没说，拿出她母亲留下的一封遗书，交到父亲手里。父亲打开，看了几遍，还拿在手里，女儿伸手抓过来，依旧不说话。我问朋友，你看过那封书信吗？朋友说，看过。朋友并没有直接说信的事，却说他表姐很让他敬佩！然后才提到信的事。王表姐在信中告诫女儿，她死后，千万不可把她与女儿的父亲合葬、并骨。她说，她不希望她那捧干净的骨灰被另一捧不干净的骨灰污染了。你若是爱母亲，你一定要做到。既然离了，不管生合还是死合，都不必要，也不可以。她说她鄙视那些离了还想复合，还想回去的人。

朋友说，信中还有一段话令他记忆深刻。王表姐写道，你父亲不是一个好父亲，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母亲的错。是我选择了他，他又给了你生命。虽然离了，我仍然觉得愧对于你。没给你找一个令你自豪的父亲，我很伤悲。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这个朋友很生气。

程表哥死前，找来他的侄儿，给了他一笔钱，要他去干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在程死后，他的侄儿要把程的前妻的骨灰偷过来放到他的墓穴里。程不久果然死了。他的侄儿也果然替他把事给办了。按说，这种事人不知鬼不觉地，谁能发现呢？可这事愣是被王表姐的女儿知道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是王表姐到女儿的梦中告的状。当天晚上，王表姐就找女儿去了，但女儿只以为是个梦。可第二天晚上王表姐不仅再次来了，而且很气愤，说她一分一秒也不愿与她父亲呆在一起。女儿看见梦中的母亲又气又哭又叫喊的样子，知道有些不对。天亮后她就径直来到母亲的墓前，一看，果然有异样：墓穴上的盖板原是封死的，可现在，盖板分明被撬开了。女儿用手一抠，盖板起来了，墓穴里空空的，骨灰果真没了。女儿就哭了起来。去找她的表叔，也就是我的这个朋友。朋友说，不要紧，我现在就带你去取回来。只是，朋友说，既然合在一起了，我看就放在一起吧。两个人都不孤单了。毕竟这是你父亲的强烈心愿。女儿说，那母亲不也有强烈的心愿吗？朋友没坚持，就让人把骨灰盒从程表哥的墓穴里取出来，重新放回王表姐的墓穴。

说实话，尽管我挺佩服这个王表姐的，可我又觉得人都死了，何必还把人世间的恩恩怨怨看得那么重？朋友说，不是那回事啊！王表姐不是认死理的人，也不是不能通融的人，她什么人都能原谅，惟独一个人的人品若坏了，她是怎么也不会原谅的。

当下社会，莫说已婚的，即便正在寻找意中人的男男女女们，亦没有谁把人品置于首位、当一回事的了！王表姐在认清了程表哥的面目后，毅然决然地与其离婚，仅此一点，恐即令许多表姐、表妹们羞惭地低下头去。至于死后所为，好像王表姐已不是人，而是神了。反正，我打骨子里对她敬佩不已！

扼  杀

曾在父母亲的墓地，看见过这样一家三口：小男孩、母亲和祖母。

祖母对小男孩说：“孙子，快叫爷爷来拿钱。”小男孩笑得很可爱，说：“爷爷在哪？”祖母说：“你叫他他就来了。”

小男孩指着坟墓：“奶奶，爷爷就住在这里吗？”

祖母说：“是！”

小男孩说：“奶奶，你是不是也要住到这里来？”

祖母的脸上面露不悦。小男孩的母亲则呵斥小男孩：“小孩子，不许胡说。”

小男孩咕哝了一句：“我没胡说。”就被他母亲摁到地上磕头了。

磕头的时候，祖母哭了，儿媳妇和小男孩也跪在那里，并没有哭。

小男孩很爱说话。“奶奶，人真的都要死吗？”

奶奶点了点头。

小男孩说：“那你也要死吗？”

小男孩的母亲一把捂住了小男孩的嘴巴，轻轻地踢了一脚他的屁股。

小男孩挣脱了他母亲的手，说：“干什么？你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小男孩跑过去拉住他奶奶的手，轻声问道：“奶奶！爸爸、妈妈也会死吗？”

奶奶说：“你这孩子！”说完，连吐三口唾沫。“乌鸦嘴！乌鸦嘴！”

小男孩则被奶奶的动作给逗乐了。

这时，小男孩突然又冒出一句话来，把我也吓了一跳：“奶奶，我也是要死的吗？”

小男孩的母亲和小男孩的奶奶，同时给了小男孩一个嘴巴。

小男孩被两个嘴巴打懵了，而我却觉得她们打得毫无道理。

既然把孩子带到了这个地方，为什么不能告诉孩子死亡的真相？难道这般地遮遮掩掩，就能把生死给遮掉了？难道打孩子，就能把生死给打跑了？打不死了？

孩子小，对生死还很懵懂，而他又分明想懂。可他的母亲，他的奶奶，难道也很懵懂吗？

她们当然不懵懂。她们只是愚蠢得可笑罢了。

生死，乃人生的一堂大课。这一课若不及格，他（她）活上一世，也是枉活。

这其实乃是一个教育上的问题。很不幸，中国人都缺失这样的一种教育。

童言，无忌。童问，扼杀不得。

看  鬼

每次去我父母墓地，必经过路边的一间小屋。小屋里住着个男性老人，70来岁，身体很好，只是耳朵有些背。没注意他，是以为他是看墓人。但牧羊老人告诉我，说他不是看墓的，是看鬼的。我以为牧羊老人开玩笑，也未当真。

有天我去墓地给父母烧纸钱，正巧碰上老人也给一座坟烧纸钱。我以为他是给自己的父母烧纸钱呢，可牧羊老人告诉我，说那座坟墓里的鬼是老头年轻时的相好。我顿时明了了牧羊老人早前说的——独身老人不是来看墓的，他是来看鬼的。牧羊老人那天的表情有些狡黠。    

老人一辈子未婚。与他相好的那个女人，和他同住一个村庄。有一年冬天，女人和她的丈夫在外面打工，给人家建房子，回来的路上，男人骑着一辆摩托车，被对面来的一辆车的车灯刺晃了眼，一头撞到一棵树上，夫妻俩当场死亡。

夫妻俩就埋在村前的这片坟场里，后来又被政府批准为公墓。老人从村庄里搬出来后，在坟场边建了一间房，一住就是十多年。他告诉我，说他搬出村庄，只是为了躲避那里的“喧嚣”。——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乡村是“喧嚣”的。

不管老人是躲避“喧嚣”，还是为看鬼——凶死的那个女鬼，我以为，他能住到这个地方来，还是很需要勇气的。但倘使他真是为看鬼而来，则又不只是勇气，而分明是一种很了不起的爱了。

                   二〇一四年四月一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