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2014-03-05 17:40:52)| 分类: 原创 |
一件小事
去年年尾,受邀给某县搞一个专题调研。由于时间紧,我便组织了一个4人小组,来实施这项工作。工作进展顺利,从调研到撰写调研报告,其间只用了不到20天的时间。
调研报告交上去后,深受该县主要负责人的欣赏与称赞,年后竟派专人送了一笔酬劳。我安排其中一人把这笔数额不大的酬劳,做了一张表,分发了下去。可是,就这么一点小事,却出了问题。
上周从南京公干回来,刚进办公室,就有人敲门。进来的人是我安排参与调研的成员之一。一进门,我就发现此人今天的表现极不正常,一脸的愤怒。我说,您请坐!她说,不坐,我想跟你汇报点事。我说,您客气。她说,我有意见。我说,请讲!她说,你给我的酬劳为什么比别人少?我说,您只比撰写调研报告的某某少。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对话,我发现她整个身体都在抖动,尤其是她的那双手。她的脸由于愤怒而变了形,变了颜色。我怕她气出病来,便依然心平气和地安慰她,请她消消气。她终于忍不住地哭了。拉开门冲出我办公室时,她甩下了这样一句话:“我视金钱如粪土”。
自此之后,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偶或地会在这栋政府办公楼里碰面。以前她会热情地与我招呼,说她正在读我的文章,什么“很受教育,很受启发。对金钱、地位看得极淡!”之类的话。她有时还说,她非常感谢我,让她人到中年后走出了精神“洞穴”。
她先生和我共过事,每每碰面他也会说到他夫人这些年精神上的变化,而且指定说,是受了我写的那些小东西的影响。
坦率地讲,我对自己所写的那些东西并不满意。至于影响了别人,我更认为那不可能。如果坚持要说影响,也只能是消极的、悲观的影响。消极的、悲观的东西,注定是不受欢迎的。人们欢迎的是积极的、乐观的东西。积极的、乐观的东西,有些是精神的,有些是物质的。金钱、财富就是物质的。人们拥有了金钱,人们便会快乐,人们拥有了财富,人们便会快乐。对这些人而言,能让他们积极起来、乐观起来,不是精神性的东西,而是金钱、财富这种纯物质性的东西。
世上有三种人,一种人享受精神层面的富有,而完全忽视财富的追求;一种人享受物质层面的富有,而完全不在意精神层面的东西;最后一种人,既没有精神的,也没有物质的。
很难说,三种人哪种人最好。但我个人,显然更倾向于在精神世界做个自由的人、幸福的人。
而正是这种倾向,让我较少关注金钱,关注个人财富的获取。但最近发生的这一件小事,却让我不得不留意起金钱这个东西来。
在对金钱的认知与描述里,最接近金钱的本质和意义的,莫过于苏联时期著名的教育家马卡连柯下的一个定义。他说,金钱是人类所有发明中最近似恶魔的一种发明。
是啊,的确是恶魔!再也没有哪种词汇能比恶魔一词更准确的了。只是,人类以恶魔的智慧发明了金钱,到头来却要被自己制造的这个恶魔所控制、所役使,大抵是人类所不曾想到的、不愿意看到的吧。
金钱的确具有恶魔的本能。大凡恶魔,总是离不开恶的。为了金钱,人们会丢掉做人的尊严,比如卖淫;为了金钱,人们会不惜铤而走险,比如抢劫;为了金钱,人们甚至会去坑害人、去杀戮人。这种种所为,人们丝毫不觉得惭愧,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为了金钱,人们会丢掉做人的尊严,可能不仅限于卖淫。可笑的是,那些因为金钱而丢掉了做人的尊严的人,却在有了金钱后想做体面人,更想做一个有尊严的人。只是,我始终怀疑,金钱固然能使一个人变得体面、光鲜,可并不能使一个人成为真正有尊严的人。某种意义上,尊严不是金钱买得到的,买得到的,也绝不会是尊严。尽管有人高声叫嚷,金钱可以买到一切!
遭遇了这件小事后,不仅让我对金钱有了关注,有了思考,还让我想起了《雅典的泰门》这部悲剧。
《雅典的泰门》是莎士比亚创作的最后一部悲剧,大约创作于1607—1608年。讲说的是雅典贵族泰门慷慨好施,在他的周围聚集了一些阿谀奉承的“朋友”。无论穷人,还是达官贵族都愿意成为他的随从和食客,以骗取他的钱财。泰门很快家产荡尽,还负债累累。那些受惠于他的“朋友们”则与他断绝了往来,债主们纷纷登门逼债。泰门发现了“朋友们”的忘恩负义与贪婪后,变成了一个愤世者。
他宣布再举行一个宴会,请来了过去的常客和社会名流。这些人误以为泰门原来是装穷来考验他们的忠诚的,蜂拥而至,虚情假意地向泰门表白自己。泰门揭开盖子,把盘子里的热水泼向客人们的脸和身上,又把他们痛骂了一顿。从此,泰门离开了他再也不能忍受的城市,躲进荒凉的洞穴,以树根充饥,过着与野兽无异的生活。有一天他在挖树根时发现了一堆金子,他把金子发给过路的穷人和窃贼。在他看来,虚伪的“朋友”比窃贼更坏,他恶毒地诅咒人类和黄金,最后在绝望孤独中死去。
很显然,泰门是个愤世嫉俗者,他诅咒人类,他骂尽世人,他把人看作畜生,他认为人全是坏的。在对人的认识上,要说悲观,可能真正悲观的是泰门,而非那个叫阿容的人。尽管阿容对人、对人性的认知也不是很好,可同泰门相比较,真是小巫见了大巫。
在泰门看来,虚伪的“朋友”比窃贼更坏。这个想法我非常认同。但识破“朋友”的虚伪,却不是件简单的事。可有时又很简单,比如我遭遇的这件小事里的这个“朋友”,并不复杂地就暴露了她自己。
在这部悲剧中,莎翁借泰门之口大发感慨:
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
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
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
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
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
呵,你这可爱的凶手,
帝王逃不过你的掌握,
亲生的父子会被你离间。
金钱是恶魔,金钱是凶手。金钱能让人成为恶魔,也能让人成为凶手。因为金钱本身就是恶魔,就是凶手。那么,给你送钱的人,他就是凶手,你接下他的钱,就等于接下他的凶器——你必将死在他的手里。那些死去的贪官,可能都没有认识到这个道理。
不得不感叹,泰门对金钱的认知是如此地深刻。不过,在泰门的认知里,金钱太恶了,太坏了,太可诅咒了,没有一点点的好。我的看法略有不同。金钱固然有很多缺点,可它也有一些优点,比如,它能使人脱掉虚伪,原形毕露。真正地了解一个人,有时候很不容易。唯有金钱能帮你轻而易举地了解一个人。也就是说,钱最有意义的地方,就是它能够帮助我们了解一个人,乃至于这个人的人性和这个人的灵魂。金钱的真正魔力,也正在于此。
事实上,泰门的观点乃莎翁的观点,这是我的看法。作家借作品中人物之口说作家自己的话,这非常正常。——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是也。照此说去,莎翁不只是作家里头对金钱认知最为深刻的一位,也是对人类最不“友好”的一位。我说泰门是个极不乐观的人,并不准确。应该说泰门是莎翁笔下的一个极不乐观的人物。这个人物为莎翁所创造,所以,泰门的不乐观,基本代表莎翁的不乐观。
一件小事里的这个“朋友”,我上面说了,现在,我们还偶或地会在上下班的时间里碰上一面。当然,她不再对我微笑了,而是要么低下头去,要么躲开。而我却一如既往地冲她微笑。但她,我估计再也对我笑不起来了。她的低下头去,既有回避之意,是不是还有羞愧呢?在这件事情上,她肯定不好意思承认自己错了。毕竟,都是金钱惹的祸。
我没什么可计较的,我也从来不爱计较,尤其是钱这东西。我只是有一丝惋惜,我惋惜:为什么连一个读书的人也会被金钱这个魔折腾得如此狼狈,以致于怒气冲天?当她低下头去,脸色刷地红起来的时候,我不免有些难过。我难过的是,从表象上看,那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为这一点蝇头小利失去了理性?是金钱更可怕,还是人更可怕?我很纠结,也很痛苦。我想不明白。
一件小事,看清了一个人,也很值得。更值得的,是我深刻地感见到了金钱的恶——我只能说这是金钱的恶。尽管我非常清楚,这分明是人之恶。我之所以认定这是金钱的恶,乃是因为人的这个恶,源自于金钱,是金钱所造成的。而莎翁的悲观,可能也源自于这种认知。只是他的认知比我深刻罢了。实事求是地讲,金钱并非恶魔。成就它恶魔之名的,抑或说使它成为恶魔的,是我们人类。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比恶魔还恶魔,抑或说,人类才是真正的恶魔。
泰门在认清了他的同胞之后,愤然离开了这个他再也不能忍受的城市,躲进了荒凉的洞穴,以树根充饥。而我,虽则也认清了人的真实面目,可我却并未离开。不离开,说明这个人是多么缺少勇气。而缺少勇气,无疑是个很悲哀的人。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