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病
(2014-02-08 22:08:38)民族病
《奇女雪冤》,是《谐铎》第六卷里的一篇小说。
小说里的这个奇女,名线娘,出身不错,书香门第,她精通诗文,尤擅八股,很有些声名,只可惜,她是个女子,不能在考场一展才华。
17岁那年,她父母相继亡故,丢下她一人。适值邻家一青年男子为应考而学写八股文,隔墙时不时向其讨教,一来二去,生了感情。男子为求欢会,指山河日月为誓,约为婚娶。线娘允诺,与男子同居。半年时光,男子便厌倦线娘,偷偷地又娶了别姓女子,有孕在身的线娘却蒙在鼓里。新婚之日,线娘才获此消息,提出要男子来与她最后一别,沉浸于新婚燕尔中的男子,自然把旧情人的约见忘诸脑后。线娘翘首墙边,痴等不及,怨恨之下,悬梁自尽。
小说写到这里,倒也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但真正的小说家显然不会就这么结束。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情节,极大地出乎读者的想象——该男子参加乡试前,已经做鬼的线娘却翩然而至。这一至,男子显然吓得不轻,他清楚,线娘这是报仇来了。可线娘并不报仇,乃是来助他考试复习的。线娘铺纸研墨,帮男子讲解题旨,修改文章,尽心尽力,一如从前。该男子见线娘并非报仇,也就坦然领受,对她言听计从。参加考试,果然高中。不久,就被放到地方当了父母官。
小说写到这里,似乎真的可以结束了。可《谐铎》的作者真是非凡,简直叫我拍案叫绝了。
当了父母官的该男子,因贪赃枉法,被处以极刑。临刑前一夕,线娘又一次降临,“数年怨愤,现在终于得到伸张了。”原来,线娘之所以要助他高中,是因为只有让他走上仕途,才有可能致他于死地。
《谐铎》,是清中叶志怪小说集,作者为江苏吴县人沈起凤。书名《谐铎》,意思就是寓劝戒于嬉笑言谈之中。
我对这个故事产生兴趣,是因为我自身正是通过考试而成了一名吃财政饭的公务人员。我在这支队伍里一呆就是二十几年,不能说每一天身边都有人倒下——这个倒下,不是死去,而是被反贪部门弄起来了。被反贪部门弄起来,也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双规”,而一旦被“双规”,一般是没有人能侥幸脱逃,再次回到我们队伍里来的。就全国这支队伍来讲,每一天都会有人倒下,这不稀奇。我说的“不能说每一天身边都有人倒下”,指的是我身边,我所在的这个小圈子里。即便如此,隔三差五地还是会传来某某某被“双规”了,某某某被判了刑了。
也就是说,呆在这支队伍里,固然为许多外面的人所欣羡,可危险也无时不在。
我对这个故事产生兴趣,还在于,时至今日,国人依旧热衷于做官,许多父母依旧热衷于把他们的孩子送进这支队伍里。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中国青年参加公务员考试。其实,做公务员,未必是这些参加考试的青年的真正理想。他们之所以硬着头皮去应考,完全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有时,我会揣想这些父母的心思:他们这辈子没做过官,于是想让孩子去做官,满足他们的虚荣心理。他们勒逼着自己的孩子去应考,去做公务员,将来再做官,不只是他们的一个心愿,更被他们视为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倘使愿望能够成真,倒还好,倘使愿望不能成真,甚至相反呢?——这种可能性肯定是有的。
我之所以对《奇女雪冤》这个故事这么有兴趣,就在于我对官场也持有这样一种认知。在我看来,孩子做什么,还是要尊重他个人的意愿。强迫他(或她)们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到头来不仅会让父母的愿望落空,而且可能会害了、毁了自己的孩子。
这个故事给我们的启示,无疑,是深刻的,但也不要以为线娘的时代早已远去。当官场腐败已是制度、结构的腐败,进入这一制度框架内的人,便很难独善其身了。
很敬佩沈起凤对官场的深刻认知与洞见,更感谢他以这样一篇发人深思的小说警醒世人,尤其那些有志青年,千万不要对官场情有独钟。
就政治家和教育家而言,他们当鼓励、引导青年一代投身科技、投身创业,致力于创造。中国在科技、创业上的差距,正在于有过多的有才华的青年不是去搞科技、搞创业、搞创造,而是跑到了公务员队伍里,厮混时光去了。
中国人的这种所为,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当然,痛心疾首并非始于今日,而始自隋代——隋代始行科举。也就是说,从隋代开始,读书人便把做官作为自己人生的唯一追求。这种制度的设置,我们不去讨论。我想到的是,从隋代起,读书人除了做官,便别无它路可走了。也正是这种思想、这种体制、这种选择的作祟,中国除官场热闹外,其它场合都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弄到最后,弄得落后挨打。按说,挨打了之后该警醒了吧?该改换思维了吧?可除了警醒,思维好像还是那个思维。看看公务员考场上的那份狂热、激情与痴迷,实在不亚于科举时代的情状啊!
我们把有思想、有创造思维的人都吸引到官场上去了,而官场却是个扼杀思想、扼杀创造思维的地儿。到了官场,几年一混,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就皮里阳秋、阴阳怪气了。
中国人的“官本位”思想,不仅祸害自身,也殃及民族、社稷。一个号称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一个号称具有灿烂文化的民族,愣是没有真正发达、强盛起来,反遭受八国联军的蹂躏与践踏,更遭受小日本的侵略、欺凌与侮辱,长达八年之久。为什么一个文明古国竟遭受这样的屈辱?为什么一个有着灿烂文化的民族却如此地积贫积弱?积重难返?是老天不眷顾吗?是人民不勤奋吗?不,不是。造成我们积贫积弱、积重难返的真正原因、罪魁祸首是什么呢?阿容以为,就是这个“官本位”。“官本位”的危害,还在于人人都往官场挤,挤进了官场便把自己的学识、才华,乃至于思想全部用到钻营、投机上去了,为了升官,为了达至升官的目的,所用的手段之卑劣、之阴险、之恶毒,天下无双。
回望中国历史,没有几个人把自己的智慧用于研究,用于发明,用于创造,用于思想,用于学术。也没有哪个统治者鼓励国人搞研究,搞发明,搞创造,搞学术。中国的每一个朝廷,都官满为患。
即便到了今天,这种态势也没有根本改变。今天,我们未必还会挨打,可依旧要受气。之所以要受气,根本问题还在于科技这一块始终是我们的软肋。难道中国真的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十几亿的中国人,若说没这方面的人才,鬼也不信。那究竟为的什么呢?我个人以为,有这方面才华的人一部分跑到公务员队伍里去了,一部分人跑到国外去了。成了公务员的这部分人,未必给官场带来什么作用和影响,但对科技来说,却可能是一个损失。
中国的这种现象,让我想到犹太现象。
犹太现象,是我的一个说法。所谓犹太现象,是在我看过一则资料统计后所想到的。这则资料统计说,从1901年到2001年,共有680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其中犹太人(或犹太裔)就有152位,占总获奖人数的22.35%。其中获物理学奖的有39人,占物理获奖总数的24%;化学奖获奖者23人,占16.8%;生理学和医学获奖者51人,占29.1%;经济学奖获得者18人,占47.37%;文学奖获得者12人,占13%;和平奖获得者9人,占10.98%。
而据统计,犹太人占世界人口总数不到0.3%。
我把这种现象称之为犹太现象,就是疑惑并感慨,人口如此之少的一个民族,为何能在国际上获取这么高的成就?为何能产生这么多的人才?乃至于天才?
犹太现象不只让我感慨,更让我沉思。
有一则笑话,说一个犹太母亲带着她的两个儿子在街上走。路人问她的两个小孩多大了,母亲回答说:“医生3岁,律师2岁。”
这个笑话什么意思呢?母亲的两个孩子一个3岁,一个2岁。一个将来做医生,一个将来做律师。我们知道,犹太人从小就立志当医生和律师。在犹太人的心目中,上帝最重,其次是拉比,然后是医生、律师和法官,最后才是商人。所以,美国的犹太人一般将自己限定在以下三种职业:医生、律师和企业家。
如果也给中国人的职业追求来一个划定,那么,公务员肯定首当其冲,其次才会是企业家。至于医生和律师,选择的人可能不会很多。
中国人为何热衷于做官?因为做官有权力,更有享受。可我们却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推动国家进步的,只能是科技与创造;荣耀民族的,只能是文化与艺术。
让我们来看看这样一段文字——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犹太人只占波兰人口总数的10%,但鞋匠中的40%,裁缝中的80%,商人中的50%是犹太人,而在波兰最大的城市科拉科夫,有60%的医生和律师都是犹太人。同样的,匈牙利的犹太人虽然只占其总人口不到5%,但36%的零售商店和仓库都归犹太人所有。德国46%的犹太人都独立经营。20世纪的美国,20%的犹太男性是专业人士,35%的犹太男性为企业主。1970年,美国犹太人中,只有0.33%的犹太人从事体力劳动。而犹太人就读美国研究生院的比例,更是高得惊人,比非犹太人高3倍。在全美主要大学中,20%的教授是犹太人,而且有26%的法学教授是犹太人。正如2000年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得主坎德尔在其回忆录中所言,在希特勒实行反犹政策后,“大学中大约50%的医学教师由于是犹太人而被解雇。维也纳的医药业从那次‘大清洗’后再也没有恢复从前的繁荣。”维也纳的学术和艺术界也是如此,波普尔、维特根斯坦、弗洛伊德、茨威格、勋伯格、马勒等大批精英被迫流亡他乡,所以,有人说:“没有犹太人,维也纳将不会是今天的维也纳;没有维也纳的犹太人,这个城市在近几个世纪也将会失去他们最辉煌的时期。”(《学习是一种信仰》,92-93页,贺雄飞著,人民日报出版社)
是的,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犹太人,即便世界依然存在,可一定会失去许多意义,尤其在我们的头顶之上,星空也将黯然许多。
犹太现象,如果只是让我们感慨一番,那对我们这个民族,恐怕还是没有意义。不是说不能感慨,而是真正起作用的,可能还是行动。但中国人的毛病,也是挺要人命的。我们总是在感慨完之后,依然一切如旧。就是说,感慨只止于一时,也止于一事,一时一事感慨完了,生活、思想、心灵还是回复往常。我们不行动,总认为自己一个人的行动没有实际意义,不会产生作用。殊不知,一个人的行动固然难以改变整个社会,可一个人如若改变了,即便不能改变整个社会,也定能影响自身。一个人改变了,一个人成功了,他就会影响到社会,进而改变社会。
犹太人在世界上是个弱小的民族,在历史上曾经遭受过灭顶之灾。但这个民族却生生不息。我以为,他们的生生不息,并不在于他们的人种坚强,而在于他们的信仰。是信仰支撑他们在无论怎样恶劣的环境下,也能勇敢前行,并不断创造奇迹。
如果一个民族的信仰,只是去做官,只是去唱歌、演戏,曝得“大名”,那这个民族肯定没出息。今天的中国可能正面临、正遭遇这样的情状。所以,我的心始终忧戚着、悲苦着。而我写下的这些充满了批判性的,被人视为悲观、绝望的文字,素来不受欢迎。但我坚信,一个民族的成长与强大,离不开这种批判精神。
1997年爆发的亚洲金融风暴,让我们得以认识一个人,他叫索罗斯,是匈牙利出生的美国籍犹太人,他是天使与恶魔的化身,是二者不可思议的结合体。
我对金融业很陌生,对这个行当也不感兴趣,对索罗斯这个人也没什么好感,但我对他讲过的一段话却印象深刻。他在一本书中写道——
我以犹太人为荣,尽管我必须承认自己几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体会到这一点。我一直受到自尊心低落的困扰,这是主张“同化犹太人主义”的祸根,是一种沉重的心理负担。只有在我承认自己成功时,才能够卸下这种重负。我认同自己的犹太血缘就是认同自己为少数民族,我相信“犹太天才”这种说法。你只需要看看犹太人在科学、经济生活或艺术上的成就就知道了。犹太人学到从许多不同的观点,甚至从最矛盾的观点考虑每一个问题。身为少数民族,犹太人等于被迫要用批判性的方式去思考。如果我身上有什么“犹太天才”,完全是因为我有批判性思考的能力。就这一点而言,犹太血缘是我性格中的一个基本因素,我刚才说过,我对这一点很骄傲。……(《学习是一种信仰》,87页)
作为犹太人的索罗斯,他对自己的血缘充满了自豪。对于他自己的成功以及其他犹太人追求成功的动力,他给出的答案,显然出乎我们的料想。在索罗斯看来,犹太血缘固然是令他骄傲的一个基本因素,但他的成功,以及所有犹太民族的非凡,乃是“犹太人学到从许多不同的观点,甚至从最矛盾的观点考虑每一个问题。身为少数民族,犹太人等于被迫要用批判性的方式去思考。如果我身上有什么‘犹太天才’,完全是因为我有批判性思考的能力。”
而索罗斯所归结的这一观点,完全可以视为,这正是犹太民族成功的基因。对犹太现象的最好解读,也莫过于索罗斯的这个观点。
然而,对中华民族而言,我们该以何种方式去思考我们的血缘、我们的传统、我们的文明与文化,包括“官本位”这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呢?
从“五四”始,就有革命的主张,改良的主张,西化的主张。可这些“张”都“主”了,为何一切还老样子?我现在主张批判与反思,估计作用依旧寥寥。但批判与反思,可能是唯一的法宝了,不妨认真地去做做看,不定就能出成效。倘如此,我对民族病的疗治,算是有一点功劳吧!——哈哈,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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