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周口看坟
(2013-10-10 21:03:38)分类: 原创 |
去周口看坟
2012年,周口,因为平坟,而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2013年1月26日,为此,我写了一篇文字:《跪着的疼爱》。
从2013年1月26日开始,我便有了去一趟周口的想法。
因为这个想法,我便在百度上搜索了“周口”:
周口,位于河南省东南部,豫东区域性中心城市,历史悠久厚重。距今有6000多年的文明史,素有“华夏先驱,九州圣迹”之美誉。太昊伏羲氏建都这里,定姓氏,制嫁娶,燃起了人类文明的第一缕曙光;女神女娲都于此,抟土造人,炼石补天,被尊为中华人文始母;炎帝神农始都这里,尝百草,艺五谷,开创中国种植、养殖新纪元,周口因此成为中华文明传承史占据重要地位的“三皇故都文化圣地”。周口人杰地灵,名人辈出,老子为道教鼻祖,所著《道德经》流芳千古;东晋太傅谢安、文学家谢灵运、现代民族英雄吉鸿昌、历史名人袁世凯等。
很显然,我去周口,与其“悠久厚重”的历史无关。我只想看看周口的坟。
从宿迁到周口,没有直接通达的汽车,也没有火车。朋友给我推荐了一条线路:先到安徽宿州,从宿州转车到界首,从界首转车到沈丘,从沈丘再到周口。
其实,要看坟,不能去周口市,只能去它下面的县,再到县下面的乡镇,从乡镇再往下面的村庄里走。
沈丘就是周口下面的一个县。到达沈丘时,已是夜晚九点以后了。住下后,先吃饭,吃饭时与宾馆一服务员有如下对话:
“你是本地人?”
“是!”
“这儿有个周营乡吗?”
“有,俺就是周营乡的。”
“哪个村?”
“黄孟营村。”
“你那个村看报道,被称为‘癌症村’,有这回事吗?”
“是的,那是以前,现在好多了。”
“政府平坟的事,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去年都平掉了,今年又有许多坟被重新圆起来了。”
“我想明天去你们村看看那些坟墓,打车的话要多少钱?”
“100元差不多。不过,你不必去村里看,沿途的麦田里都是圆起的坟。”
这时,领班叫她,她去了一下,又折了回来。
我继续问她:“你怎么看待平坟这事啊?”
她笑了笑,说:“俺们年轻人对这事不像老辈人看得重。再说,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在。去年平俺家的坟,是俺爷爷父母亲的坟,离俺这辈隔太远了。”
我说:“要是自己父母,恐怕会不一样吧?”
她说:“那当然。自己动手把父母的坟给平掉,怎么也下不了这个手。俺父亲去平俺爷爷父母的坟时都没敢跟俺爷爷说。”
“后来你爷爷知道了么?”
“知道了,差些出了人命。爷爷骂俺父亲大逆不道,说扒祖坟会遭报应的。父亲虽然把实情说了,可爷爷依然不理解、不原谅。”
“看来,阻力不小啊!”
“那时,村子里都乱了套了,鬼哭狼嚎的。”
“听说平坟后有些村庄出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
“呵呵!”她笑了。说:“俺没在家,回家后才听说有些人家闹了鬼。”
第二天早上很顺利地打到了一辆本地的出租车,沿途果见平整的田地里有座座小土疙瘩。开出租车的师傅说:“那座座土疙瘩,便是俺们这里的坟墓。”
开出租车的师傅姓田,不是本地人,是周口下面的另一个县商水人。我说,周口平坟看商水,商水的平坟一直走在周口全市前列咧!
师傅笑说:“你蛮了解俺们这里情况的嘛!”顿了顿,他又说:“俺们那里干得确实轰烈。”
根据我的要求,师傅把车子开进附近的一个村庄,我想同庄子里的村民说说话,了解一些情况。
村庄里农民的房屋都建得不错,只是环境卫生太差,路况也不是很好。同我们那里相反,这里倒很有人气,尤其是还有许多年轻人也在自家门口晾晒玉米、大豆,令我很好奇。这时,迎面走来一老者,拉着一辆平板车,他刚从田地里回来。我下车同他打招呼,师傅也走过来递给老人一支烟,并帮老人点上,老人的脸上顿时有了笑意,不那么生硬了。
听说我大老远地从外省跑过来看坟,老人甚为稀奇,说:“这里也有你们家祖坟么?”我说,没有。他更觉奇怪了。问道:“你是记者?”我回说,不是。我只是想了解老百姓对平坟这事到底有何想法?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放了心似的,说:“扒祖坟,天下还有比这大逆不道的勾当吗?那天,俺去平俺母亲的坟,是瞒着俺父亲的,可瞒得住吗?瞒得了今日瞒不过明日啊!因为,俺父亲每隔几天便去俺母亲的坟上看一看。哪天他发现坟突然没了,而且是俺干的,非闹出事来不可。后来,俺去找村长,要求村长给俺父亲宣传政策。村长去了,被俺父亲追着又打又骂,村长吓得几天不敢走俺家门口过。母亲的坟最终还是被俺亲手平了,可父亲没熬过半年便也去了。”
老人用手抹抹眼角,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在路边一家小商店里买了一包烟,递给他,他不要,反复几次,才收下。他说:“去俺家吧,那家就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他家在村庄最后一排。
我说,能不能先去看看你们家的坟墓呢?老人说:“就在家后。”我说:“家后是你的田地?”老人说:“是的。”
他把平板车放在了家门口,车上装满了刚收割的黄豆。他拍拍手上的泥土,说:“跟俺来。”
顺着他家的院墙往后走,是新种的麦地。他指着4座小小的土疙瘩,说:“这就是俺们家的坟。”我说:“原先也是这么小吗?”他说:“早先有两座坟比较大,母亲那座新坟小一些。”我说:“现在为什么都弄得这么小呢?”他说:“刚被平过。现在虽然圆起来了,可还是心有余悸。怕万一哪天再要俺们平掉呢!所以,就弄了个小土疙瘩,不惹人眼目。”
我说:“乡亲们为啥把坟都弄得离家这么近呢?”
老人说:“就好像他们并没有离开俺们一样。俺们住的房子,他们住过;俺们种的土地,他们种过;俺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正是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祖祖辈辈就这么一辈一辈活下去,死下去。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老人最后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我说:“你老有文化嘛!”他笑了笑,说:“俺也读过几年书哩!”
停歇了一会儿,老人又接着说道:“在这片土地上刨食了一辈子,你说死了竟不能死在这片土地里,咋也说不通啊!俺们把故去的亲人埋在离自己的家最近的地儿,就是为了时时都能看得到他们,也让他们看得到俺们。年年岁岁在田里种庄稼,收庄稼,累了就坐到他们身边,好像他们并没有离开俺们一样。平坟后,政府给俺们弄了公墓,俺去看了,不只是路程远,单是那冰冷的氛围,俺就觉得不是亲人们愿意呆的地方。呆在儿孙的身边,看着儿孙们耕种,看着儿孙们收获,俺能感觉得出他们很开心。把他们搬迁到那么远的地儿,俺担心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俺们也看不到他们了。”
我说:“你们还是棺葬吗?”
老人说:“不是。下面有个骨灰盒。”
我说:“其实,连这个盒子也可以不要的。入土为安,直接埋到土里,岂不是更好!”
老人突然拿眼睛看了我一眼,说:“你的想法咋和俺一样呢?俺也是这样想的。”
我说:“那你可这样做了?”
他说:“做了。悄悄做的,外人知晓了会骂俺不孝呢。其实,俺比他们更孝,万一再来平坟,俺就把坟头平掉便可以了,也不必迁坟了,让俺们家那些故去亲人的骨灰从此融进泥土之中。俺们人不就是女娲用泥土造的么,死了,再回泥土中,多自然的事啊!”
回沈丘的路上,脑海里不停地翻转着老人的那一席质朴的话语。说实话,我真的未曾想过要把故去的亲人安葬在自己的身边。老人说得多好啊:“俺们把故去的亲人埋在离自己的家最近的地儿,就是为了时时都能看得到他们,也让他们看得到俺们。”作为一个农民,他们能做到。即使他们的田地不在自己的房前或屋后,也不会离他们的村庄太远。而我做不到,因为我没有田地。我父母尚未离世时,政府已把公墓建好了。有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说:“我要是不在了,你可千万别把我葬到公墓那个地方。”我说:“为什么呢?”母亲说:“离家太远,又都不熟悉。”我说:“城里的人可全都要葬在公墓里啊!”母亲说:“他们只能那样。我们不同,我们还有一点田地嘛!”我说:“田地里不让留坟头啊!”母亲斩钉截铁地说:“不留!”
同母亲的想法一样,父亲也持这样的观点。
我一直把父母的想法视为他们对土地的情感,对家的情感,对我们的情感。这次来沈丘,见到了这位老人,听了他的话,方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能看得到他们。
那时,我并不是很理解父母的心情,我固执地认为,公墓很排场。母亲说,一旦葬在那个地方,你只能在阴节看看我们,平时不好去的。而埋在自家地里则不一样,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没有了父母的这些年,我才真切地领悟了母亲的心情。活着的人需要一个窝,于是便去购买,购买后住了若干年,也互不相识自己的邻居。母亲说,我们这些乡下老头老太为啥不愿进城?不是城里条件不好,而是你们人与人之间太冷漠,太没有人情味。住在一起彼此竟连个招呼都不打,更不要说姓什么叫什么了。这样的日子不好过。城里人的命,母亲认为不比乡下人好。在她看来,活着住在一起招呼不打,死后葬在公墓还是这个样子。而看看咱乡下人,十里八里外的都熟悉得很,哪家有点难事了,我们都会伸出手帮衬帮衬。
兴许是深受母亲的影响吧,虽然我住在城市里,可我一直有逃离的想法,有时候甚至到了一天也呆不下去的感觉。同母亲的感受一样,我非常恐惧城市里的这种冷漠。周口的平坟,实际上就是一种冷漠的体现,他们既理解不了农民的情感,自己也缺少这种情感。事实上,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从农村走出去的。从农村走出去,最后背叛农村的,这样的人很多。
周口的平坟运动让我极为反感。这样的运动,从政府层面发起,更令我匪夷所思。周口的经济发展得并不是很好,难道平了坟,经济就上去了?周口的人民就能从此走上富裕路,过上好日子了?如果平几座坟,便可达到这样的效果,我也赞同平坟。可问题是,世上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周口的官员想必同我们一样,也还有这份清醒。
而其实,这样的事情实在不该发生在“历史厚重”的周口。这是一个有着6000多年文明史的城市,一个有着“华夏先驱,九州圣迹”之美誉的城市,一个“燃起了人类文明的第一缕曙光”的城市,而一场轰轰烈烈的平坟运动,燃起的却只有仇恨,只有悲伤。某种意义上,这不是弘扬文明,而是毁灭文明。果不其然,在舆论的挞伐下,这场以文明为幌子的所谓运动,不得不草草收场,以失败而告终。
平坟运动的失败,再次表明这样一个真理:得民心者得天下。
实际上,在周口以外的非洲,有一个刚果(金)的国家,这个国家有一个邦干多族,他们是居住在刚果(金)东部赤道省和东方省西部的农民。这个族的农民对祖先的敬畏,很令人感动。
这个族人相信,祖先会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安慰、祝福、保护他们,抑或提醒、警告他们。为此,族人们普遍敬畏死者。他们认为一旦让嫉妒和争吵充斥家庭和违背文化传统时,祖先就会变得愤怒而惩罚他们。
邦干多人总是在家的附近埋葬死者。他们相信死者会留在他们周围。
我并不十分迷信,当然我也并不十分科学。但周口的市长尽管因为平坟而出了名,结果呢?好像并不很好,他被调离了——据说去了一家国企。
在邦干多人看来,如果违背了文化传统,祖先就会变得愤怒而惩罚他们。中国人也有相同的认识。我们认为,扒祖坟是伤天害理的事。让死者不得安宁的人,他也安宁不了。与邦干多人敬畏死者的观念相比,我们的文化里则很缺乏这种敬畏。
平坟,平掉的并不只是那一座座土疙瘩,而是平掉了我们的传统,平掉了我们的文明,平掉了我们的文化,平掉了我们内心的敬畏!
2万多座被平掉的土疙瘩,被机器推倒的土疙瘩,又在一夜之间被圆起了1万多座,说明什么?周口的百姓用行动告诉政府:传统是平不掉的,文明是平不掉的,文化是平不掉的,敬畏是平不掉的;至于人心,更是现代机器所无法铲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