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者长寿”
(2013-03-17 00:47:58)分类: 原创 |
“悲观者长寿”
悲观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那些盲目乐观的人。
悲观,可能是一个人透过事物的表象看见了事物的内核,而事物的内核可能总是要比事物的表象要令人不那么乐观。
悲观与乐观,显然不只是生活层面的问题。所以,我们不要把那些生活不如意的人也视为悲观者。他们的情绪只能算作一种忧愁,而从忧愁走到悲观,中间横亘着一条既宽且深的河流。
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上为生活忧愁的人,成千上万,而能够称之为悲观主义者的,恐怕就没那么多了。
忧愁而不悲观,说明生活固然艰难,可还不至于活不下去。
事实上,最真实的人生既不是彻底地悲观,亦非完全地乐观,而是弘一法师圆寂前操笔写下的四个字:“悲欣交集”。
叔本华,世间最大的悲观者,其个人生活一点也不困苦,相反,作为一个“富二代”,他的小日子过得非常舒适,一辈子不需要工作,不需要赚养活自己的钱。按说,他应成为最快乐的人,可是,他却成了最悲观的人。很显然,他的悲观不是因为生活,不是因为生活层面上的问题。他的悲观,来自于精神层面,来自于他对生存的洞悉:空虚的认知。
在叔本华看来,天才人物必然是痛苦的。为什么会痛苦呢?“天才所以伴随忧郁的原因,就一般来观察,那是因为智慧之灯愈明亮,愈能看透‘生存意志’的原形,那时才了解我们竟是这一副可怜相,而兴起悲哀之念。”
我承认叔本华是个天才。但我最感兴趣的,还在于他的生活无忧无虑,为何却觉得生存空虚,为何却深感痛苦和悲哀?
之所以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尽管我不是天才,可我也像他一样,生活无忧却并不快乐。叔本华不快乐,那是因为“人生是一种迷误。因为人是欲望的复合物,是很不容易满足的,即使得到满足,那也仅能给予没有痛苦的状态,但却带来更多的烦恼。这个烦恼的感觉是人生空虚的成因,也直接证明生存的无价值。”
我不快乐,肯定不是因为我像叔本华这般,认识到了“人生是一种迷误”。我不快乐,仅仅来自于生活层面。生活层面的问题,并非吃饱了就没有问题。人的许多烦恼、忧愁与痛苦,并不只体现在吃不饱的时候,而在于吃饱了以后。按说,吃饱了以后我们不该再有烦恼、忧愁与痛苦,可我们中间一些人不仅有,而且比吃不饱的时候还烦恼,还忧愁,还痛苦。
吃饱了的叔本华变得更加悲观了,这显然是他吃饱了撑出来的缘故。人在吃不饱的时候会想着如何吃饱,他的头脑里便只有一个吃字。但是,当他吃饱了以后,他就会有许多的需求,而这需求便导致他会有更多的烦恼、忧愁与痛苦。叔本华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在《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卷三第38节中写道:“一切意欲都是由于需要,因此都是由于缺乏,也都是由于痛苦。某一愿望的满足便能够结束这个意欲,然而,对一个已经满足了的愿望来说,至少还有别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所以,只要我们意识中充满自己的意志,只要我们沉溺于一堆欲望及其不断的希望和恐惧之中,只要我们是意欲活动的主体,就永远无法得到长久的幸福和平静。”
叔本华所说的意志,实际上是一种欲望。欲望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因而意志的世界便面临着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痛苦。
不可否认,每个人都难以逃离烦恼、忧愁与痛苦的人生之境。这既可视为人生的无奈,亦可看作人生的宿命。——我愈来愈深信“宿命”这个东西。深信,是因为我曾经反抗过,不屑一顾过,可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它的对手!它就像那个看不见的、躲在某个角落里的死神一样,不管你怎样周旋,到头来你还是得乖乖地回到它的身边。
同所有的人一样,我也有他们的烦恼、忧愁与痛苦。我之所以比他们更深地感到人生的烦恼、忧愁与痛苦,并不在于我的生活比他们艰难,而在于他们中的一些人只关注生活自身,而对生活之外的一些东西少了兴趣。如果把生活比作是物质的,那不妨将生活之外的视为精神的。——如此,便可知道,兼具二者的人肯定要比只具其一的人,要多出一些烦恼、忧愁与痛苦。
有一个观点,不一定正确。我一直认为,仅有世俗的烦恼、忧愁与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层面的。后者会让你变成一个悲观的人,比如叔本华,也可能让你变成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比如尼采。
叔本华也好,尼采也好,无论他们的结局如何,毕竟他们都成了哲学家。而我尽管也被一些人视为“悲观的人”,可就目前来看,无论我多么悲观,也成不了哲学家。
为什么?很简单,我只是悲观于人性,悲观于人生存的无意义,而未能将其升华为一种理论,一种思想,一种观点,一种学说,最终形成一门哲学。这种种的不能,便表明,我至多是个悲观者,一个不受欢迎的悲观者,罢了!
常有一些朋友向我伸出关怀之手:要我乐观一些,不要因为悲观,而把身体搞坏了。我很感动于朋友的厚爱。可我不得不实话实说,我真是乐观不起来。
至于身体,我现在既谈不上好,也不能说有多糟糕。——我理解的糟糕,是人只要一时半会死不了,就不必担心。——人的思想一旦悲观,的确会拿身体不当回事,有时甚至会故意践蹋。事实上,这两三年间,我一直在与死神交涉——我数次请求它将我带走,可每一次它都会将我的要求退回。
每回去父母的墓地时,我都会感觉与他们又进了一步。这感觉令人愉快。
那么,悲观的人会影响到他的身体健康吗?我不懂医学,无法从医学上作出判断。我只能说说我的感觉——感觉告诉我,这个问题很有趣。仅此而已。人们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实在是一种误解:错把抑郁当成了悲观。长期抑郁的人,可能的确会致身体或精神出现一些问题,比如抑郁症。但悲观的人则未必。尤其是大悲观者。因为依我的理解,真正的悲观者乃大彻大悟者。对尘世间万千物事都看透了,放下了,解脱了,他惟有轻松,惟有淡然,惟有安逸。这样的状态,即便不能让其身体变好,也绝不会变得坏起来。
最近看到一篇文字,佐证了我这观点。
此文字出自英国《每日电讯报》网站的一篇报道,题为《悲观者长寿》。
科学家表示,受悲观主义折磨且对未来担忧的老年人更长寿。
一项对千万名成年人为期10年的研究显示,那些对“令人满意的未来”期望低的人实际上生活得更健康。
相反,那些对未来“过于乐观”的人在10年内失能或死亡的危险性更高。
这个不同寻常的研究由美国心理学工作者协会发表,它无疑会给有坏脾气倾向的人一些安慰。
“我们的发现显示,对更好的未来进行预测时过于乐观的话,未来10年内会伴随更高的失能和死亡危险”,该研究主要作者、德国埃朗根—纽伦堡大学的弗里德·朗说,“对未来悲观可能鼓励人们更谨慎地生活,采取健康和安全预防措施。”(见《参考消息》,2013年3月1日)
需要指出的是,我的悲观,显然不是“悲观于未来”。对于一个真正的悲观者来说,谈未来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因此,悲观者是否长寿,自然地对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到了大悲观者叔本华。一八六〇年九月二十一日,起来洗完冷水浴后,独自吃着早餐,一小时后,佣人进来,发现他倚在沙发的一角,死了。时年72岁。
生于一七八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的叔本华,活了70多岁,这在当时要算是长寿的人了。
我引用叔本华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即便是悲观主义者也绝不至于减少他的寿命。至于那些仅仅悲观于未来的悲观者,他们真的应该长寿,因为这样会使他们更谨慎地生活,并采取一些健康和安全方面的预防措施。
我现在颇为费力地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总有人乐观,总有人悲观?
习惯上,我们认可乐观的人,我们也鼓励悲观的人乐观起来。撇开上面那个研究成果不谈,是不是乐观就真的值得赞美,悲观就不是好的东西?
我不敢说,乐观的人都是生活简单的人,不爱动脑的人,(生活简单,不爱动脑也没什么不好)但我们一定能想象得到,悲观主义者之所以悲观,肯定与他的思想与认识有关。尤其那些走出“洞穴”的人,在看清了生命的本质之后,他便很难乐观起来。这个层面上的感受,可能是乐观的人所想象不到的,也是他们无法理解的。
实际上,这两种人生谈不上哪一种好,哪一种不好。对凡俗的生命而言,乐观一些未必不妥。我倒很希望他们都能乐观一些,尽管我所看到的人其实并不乐观,当然他们也不悲观。但如果所有的生命都乐观,那这个世界便不那么好玩了——千篇一律的生活,千篇一律的人生,实在没有意义。更况,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总得有人帮我们指教指教,说道说道,我们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乐观的人不会告诉我们这些东西,只有悲观主义者会向我们描述走出“洞穴”后的真实的人生图景。
悲观主义者会把真实的人生图景告诉我们,会告诉我们人生的意义、价值究竟是什么。而其它途径告诉我们的人生,固然是积极的、光明的、向上的、乐观的,可放置到现实里头的时候却有些不真实。我们自小就深受一些主义或思想的灌输,以为照着做便会光明人生,便是人生的终极目标。然而,真实的现实却与这些主义、思想渐行渐远,甚至于风马牛不相及。我们迷惘,彷徨,乃至于呐喊,可似乎无人理睬,也无人救得了我们。不仅如此,反而令我们越活越不明白,越活越没了信心。
我不能说自己是走出了“洞穴”的人,但我终究是看清了真实的人生的人。我完全可以轻松地渡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完全没有必要悲观于人生。可我还是没有乐观起来。没有乐观起来的原因,乃在于我依然摆脱不了人这个东西在我心中的纠缠——我实在难以忘却人性之恶与活着的无意义。
我想,我是一个很痛苦的人。我的痛苦就在于我不能原谅人性中的那份恶——可能正是我的不能原谅,我才看不到人生有什么意义,也才如此地悲观。
我痛苦于自己为什么要有这种导致我痛苦、悲观的思想——这是最大的痛苦,也是我愈来愈悲观的所在。人生有没有意义,不妨可以追问。但即使没有意义,也不能不活下去。至于人性之恶,那是造物主造人时一并赋予的,我一介凡夫俗子又能做些啥?
造物主赋予人性有恶的部分,目的就在于想让人类自相残害,最后同归于尽。如果这猜测尚有一点道理,那似乎连造物主也对人没什么好感。
如此,我的悲观,乃基于人性,以及由人性推断出人活着并无实质意义——每个人都过着相同的生活,追求相同的生活目标,都是吃喝拉撒睡。
叔本华把人生看得很空虚,佛家难道不也是这么认为的吗?空虚是什么?空虚是虚空,是虚无。我们都是可怜的,可悲的,明明是一场虚空,我们却赋予它许多的意义和价值,还乐此不疲地耗费一生时光和精力去追求这个所谓的意义和价值。
甚为可悲的,是一些人死至临头了,还尚不放弃他所追逐的所谓的人生意义和人生价值。
那么,人类怎样才能摆脱悲观痛苦呢?叔本华开出的药方很有意思:从事艺术活动、陷入精神错乱、信仰宗教以及自杀等等。
除了从事艺术活动、信仰宗教,其它的方式都不可取。叔本华自己更倾向于信仰宗教,特别是信仰佛教的涅槃思想和“灵魂转生的神话”。他指出,这个神话“使人觉得有重生的希望”,能够“达到一种境界,在这个境界里,生、老、病、死不再存在了。”(见《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卷四第54节)
信仰宗教,的确可以使我们摆脱悲观痛苦。但叔本华错了:他的悲观并不是针对他一己的,而是针对整个人类的。因为,即使信仰宗教能帮我们摆脱痛苦,可也摆脱不了生存的空虚。而叔本华悲观的,正是人的生存空虚。
也就是说,宗教信仰能帮助我们摆脱一己的痛苦,却不能让我们生存不再空虚。我甚至认为,把悲观看作痛苦是不准确的。悲观的人未必痛苦,痛苦的人未必悲观。
因此,我不能同意叔本华所开的救世药方。因为,连叔本华都承认,轮回和涅槃是“神话”,它不能在人的世界兑现。既然不能兑现,人们怎么会去寻求不存在的寄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