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押灵魂
(2013-01-04 14:13:37)
标签:
杂谈 |
分类: 原创 |
羁押灵魂
生病是最常见不过的事了,每个人,包括刚生下来不久的婴孩,都会生病。生病又有大小之分。但不管大病小病,都表明我们这具肉身有了问题,大病乃大问题,小病乃小问题。大小问题都需要就医,请医生救治。治好了就好了,治不好肉身就会消失。后者大都发生在大问题上,但也有小问题变成大问题,并最终导致死亡的。实际上,身体里的问题并非都能为医者所施救。医学没那么大本领,医者的手段很有限。
比如糖尿病,人们称它为富贵病。所谓富贵病,说白了就是吃出来的。人身体里的毛病大都与吃有关。如果吃得好能吃出各种病来,那吃得不好,尤其忍饥挨饿也能饿出各种病来。最近几年,中国的食品安全很成问题,连小孩子都不能免遭其害:喝奶粉喝出了大头娃娃。至于成年人因为食品问题而吃出病来的,就更不鲜见了。当然,也有一些人,他们的病不是吃出来的,而是环境污染所致,就更憋屈了。可又找谁评理去?依旧是自认倒霉!
病的话题说起来还真没完没了。不过,哈尼族可不同意我的观点。在哈尼族看来,人之所以生病,是因为灵魂丢失的原故。也就是说,人的病既不是吃出来的富贵病,也不是饿出来的贫穷病,更不是食品安全和环境污染所致,而是我们的魂丢了。
魂丢了,人就会变得无精打采,然后父母便会为我们叫魂,这是小时候常见的记忆,但似乎不算生病。
而哈尼族认为,魂丢了,人就病了。
那如何医治这丢了魂的病呢?
他们采用的是招魂。招魂与叫魂的目标是一致的,但内容却大不相同。
首先魂丢失就有好几种情形,常见的有下列5种:
“德丛丛拉枯”,即招回在自家院落里失落,以后又跑到田坎中去了的灵魂。
“卡丛丛拉枯”,即招回滞留于田间的灵魂。
“欧拉枯”,即招回失落于河水中的灵魂。
“沙拉枯”,即招回落入阴间的灵魂。
“丛罗罗”,即宴请羁押灵魂的神灵,乞求某个神放魂。
其次是招魂地点。一般安排在自家的堂屋门口,院子里,大门外,寨中的水井旁,村边的磨秋场等。
紧接着便是准备祭品和牺牲。常用的祭品有酒、茶、大米、姜、花椒、银子、贝壳、白布、锥栗树枝、金竹枝、粽叶、刺叶等。祭祀牺牲一般为鸡鸭、小猪、小公狗等。
招魂仪式,显然不像我们汉人的叫魂那么简单。哈尼族认为,人的灵魂丢失,是被某个神灵关押了起来,让灵魂受罪,人就生病了。这就要求先以占卜形式确定拘押灵魂的神灵是哪一位,再根据这位神灵的好恶来确定采用哪种招魂仪式,再确定所需的祭品和牺牲。
在几种招魂仪式之中,最复杂、也最困难的招魂,要属“沙拉枯”。要想招回被羁押在阴间的灵魂,祭祀的牺牲中必须有一只鸭子。哈尼族认为,鸭子可以入地,即阴间,唯有它才能把人的灵魂招回来。
那么,人的灵魂怎么会失落于阴间呢?哈尼族认为,这是被自家祖先出卖的,是“家祖不保,外祖不护”造成的。家祖即自家祖先,外祖指的是娶进来的女方的祖先。要招回被自家祖先出卖的灵魂是有难度的,因此,招魂仪式也就颇为繁杂。除需备酒、茶、饭各一碗外,还需白布1块,贝壳3个,刺叶9片,金竹勾9个,蒿枝杆1根,上边刻上9道坎,做成独木梯子状。祭祀牺牲为鸡鸭各3只,小猪1头,小公狗1条。
上述物品准备就绪后,即可拿到村边磨秋场,摆一张祭桌,面朝东方把祭品摆起来,桌边地上挖一个碗口般大小的、深度一尺许的洞,把用蒿枝杆做成的“梯子”斜放于洞中,然后,用刺叶将洞口盖起来。
做完这些,招魂仪式便可开始了。
从事招魂仪式的这个人,名叫“莫批”。
“莫批”,亦叫“贝摩”、“批玛”等。“莫批”是哈尼族民间原始宗教活动的主持者,也是哈尼族传统文化的保存者和传播者。
“莫批”在哈尼族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哈尼族认为,社会上有三种能人,即官人、“莫批”和匠人。
“莫批”的职责是驱鬼治病,人们一旦离开了“莫批”,就会“孩子头上生毒疮,妇女肚疼难直腰”。
仪式最先从一个叫“沙丛农尼尼卜”的地方把魂招上来。这个地方是阴间的一个重要地点,想必灵魂就藏于其中。招魂路线当然是从阴间到阳间,再从阳间的天边地角回到自己的村寨,最后把灵魂引进家中。从阴间到阳间,中间要经过许多特殊之地,那些地名都很古怪。回归之途由远及近,尤其回到阳间后所走的路线便是大家极熟悉的平日到田地里劳作的路线了。每到一地,“莫批”都要仔细加以说明,这是到了何地了,依旧重复着劝慰灵魂,这里仍不是自己的家,不得在此停留。走到村寨边时,对灵魂说:“听见狗叫不要怕,狗叫的地方是我们的寨子;听见鸡叫不要怕,鸡叫得厉害的地方,是我们温暖的家。”招魂者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将灵魂引回村寨,引回到家中,再引回到失魂者身上。
这期间,有一个情节不能忽略。“莫批”在招魂过程中,凡认为来到某一个关键地方时,他便会用竹勾勾去一片盖在洞口上的刺叶子。当全部叶子被勾完时,表明从阴间到阳间的道路已打通,灵魂顺着“梯子”已回到了阳间。当勾完最后一片叶子时,要仔细观察洞口是否有蚂蚁或其它小虫子爬上来,如有,则被认为患者的灵魂已被准确地招了回来。
这个招魂仪式,很令我着魔。2010年8月间,我一个人跑到云南红河,在朋友的引荐下我拜见了一个“莫批”。之所以千里迢迢去见一下“莫批”,显然不是为了用他们的方式将我身上的疾病消除之。事实上,他们治不了我的病。同时我还坚信,他们也治不了哈尼族人的病。因为,在我看来,如果我们的生病是丢了灵魂,那么,即使能找回灵魂,也不能确保身上的疾病就此消失。但这种宗教情怀,无疑是值得人们神往的。我总认为,一个有宗教情怀的民族必是一个有情趣的、有追求的民族。哈尼族的情趣与追求就建立在对灵魂的信仰上。
哈尼族灵魂观念的缘起,很显然是在“万物有灵”这个古老观念支配下产生的。哈尼族普遍地认为,人不但有灵魂,而且每个人都拥有12个灵魂。李期博在《哈尼族文化新论》一书里就此写道:
每个灵魂对身体都有一定的作用,灵魂完整才能有健康的体魄。灵魂生存的形式是附着在其所属的人体之上的,灵魂的形象与本人完全一致,音容笑貌、性格爱好等都相同。灵魂能辨识自己的衣物,知道自己的名字。因此,一个人的灵魂不会跑去附于另一个人的身上。但与自身有一点区别,据说灵魂的形体要比自身小得多,通常被认为只有小草一般大小。
正是这种对灵魂的坚信与认知,才会有招魂以及保魂、固魂这一值得关注的现象。哈尼族认为,一个人即使他身体健康,也要进行必不可少的保魂、固魂。主要有两大类,一类叫“营保保”,此类只适应于70岁以上的老人。以一定的祭品和牺牲,通过特定的祭祀形式,对古稀老人进行招魂、保魂、延寿仪式。很显然,“营保保”的目的是为了古稀老人活得更健康、更长寿。
另一类称为“者擦”。“者”含有“魂魄”、“附着”、“粘贴”之意,“擦”为“结”或“连结”之意。意思就是,把一个人的魂魄与大地、日、月、天神、祖先等坚固长久的事物以及某些保护神灵连结在一起,达到保魂、固魂,生命长久。
进行“者擦”活动,要选择吉日。男孩、女孩要分别在其父母的生日那天进行。孩子的年龄一般在一岁或三岁,即单数时进行。大多数到13岁时都要做完。
那么,如何进行“者擦”活动呢?如果给一个三岁小孩做“者擦”活动,那么一做就得三次。中间可以间隔一年或三年。每次所需的牺牲和祭品有所不同,特别是所需牺牲一次比一次多。第一次所需牺牲是一对公母鸡,另需一截自家织的土白布,其它只需酒、米、茶各一碗。先从白布的一头连续打三个结,每个结子中都要包着谷子、玉米、荞子、豆子和贝壳、银子等,摆放于祭桌上。活动进行时,“莫批”要念诵长长的祭词。“莫批”通过诵祭词,把人魂与天地间最稳固最结实的东西连结在一起,以期达到保魂、固魂的目的。
第二次“者擦”是在一年或三年后进行。祭祀牺牲在第一次基础上增加公鸡一只,其它祭品不变。在第一次用过的那块白布上,在原有三个结的下边再打三个结。
最后一次“者擦”时,祭品比前两次再增加。其中有一个盐碗,一升米,米上放一银手镯,中间放一个鸡蛋,还要做九个糯米粑粑。将以上祭品有序地排列于一个大簸箕上,再将簸箕放于家中祭祖的“候勾”下方,并将家中代表祖灵的“金竹杆”拿下来立于旁边。还要把前两次用过的白布拿出来,在原有六个结的基础上接着再打三个结。结子里仍需包五谷籽种,贝壳和银子。这一次要将这块布的一头挂在祭祖的“候勾”上,另一头拖到地上并连结在摆祭品的祭桌上。
此次的牺牲是公母鸡一对,公鸭一只,小猪一头,有时外加一头山羊。“莫批”诵完祭词后,“者擦”的人就要给“莫批”磕头。饭后把那块打了结的白布拿起来,包在接受“者擦”的人头上。至此,整个活动即告结束。
无论招魂,还是“者擦”,都充满了动人的意趣与非凡的想象。自古以来,哈尼族把锥栗树,看作生命的象征,加以信仰和崇拜。他们通过“者擦”的方式将人的灵魂与生命之树的根、枝、叶、花、果紧密地连结在一起,请求牧守生灵的天神,好好地保护生命之树,不要让虫子蛀,鸟雀啄。看似复杂的仪式,其实不过是最直白、最简单的生命诉求,希望人的生命与灵魂如同这棵不老的常青树,永远活力充沛。
毋庸置疑,哈尼族文化植根于中华母体文化的土壤之中,但是,我们也不得不看到,不得不承认,至少在哈尼族的宗教文化方面又是不同于母体文化的。这种有别于母体文化的特征,值得我们关注,更值得我们思考和探讨。就我个人而言,我十分感慨于哈尼族的灵魂认知,更感动于他们的招魂、保魂、固魂的宗教文化。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认为,这种有别于母体文化的部分,恰是我们的母体文化所缺失的部分。看看今日之中国人的所作所为,他们的骨子里透出的那种不信鬼神、不信灵魂的豪迈与决绝,不仅没有让他们成为高尚、文明的人,反而展现了他们最不高尚、最不文明的一面。这无疑是宗教文化缺失的体现。
我尚不敢断言,这种不高尚、不文明的行为是不是与灵魂的丢失有关。但至少,我知道中国人在精神信仰这个层面上现在是害着病的。那么,“莫批”可否帮我们一把呢?哈尼族的宗教文化固然有其落伍的一面,甚至有迷信的一面,但它那积极的一面,难道不应该为我们所采用吗?当然,我也清楚,“莫批”不可能为整个国人,乃至于这个世界招魂,但我们完全可以从“莫批”的存在与招魂所包含的内容里头,找到一些于我们有益的东西,被我们丢失、遗弃的东西——我们都清楚,这东西从大的语境上讲叫信仰,从小的层面上讲就是灵魂。——这的确是“莫批”给我的启示,也是招魂给我带来的震动与感想。
哈尼族在历史上是一个不断流迁的民族。中国境内的哈尼族,为云南独有的民族之一。迄今为止,尚未在其它省份发现哈尼族聚居的自然村寨。其主要分布地域为哀牢山和无量山南段的延伸地带,元江、把边江和澜沧江流域的广阔山区。主要聚居在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思茅地区、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和玉溪市。从红河归来后,我断续地写了一些有关灵魂的文字,应该说与此行是有关系的。尤其在我写作《俄尔甫斯的歌唱》时,我再一次地想起了哈尼族的招魂。
作为神话英雄的俄耳甫斯尽管没能从地狱将他的妻子带回来,可他毕竟去了一趟地狱。而哈尼族的招魂仪式却告诉我们,鸭子是可以进入地狱的,并且能够将人的灵魂带回。俄耳甫斯不过是神话中的英雄,而鸭子则是现世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一种东西。哈尼族的宗教让我们有兴趣的地方也正在于此:它们并不安排人去地狱,因为它们知道人去不了,一旦去了,恐怕就很难回来。它们安排鸭子去——当然是把鸭子宰杀了,吃了以后,以某种形式让鸭子去的。鸭子能不能去,到底去还是没去?我们都不知道。既然属于宗教的一种仪式,一种仪式的需求,那我们只能理解为:这是一只在宗教眼里具有特殊功能与天赋的鸭子,而非常规下我们见识与理解的鸭子。
我的好奇在于,为什么只有鸭子才可以做这种事?鸭子有着怎样的前世今生?诸如此类的问题,或曰好奇,还有很多,比如,人的灵魂只在死后回到地狱,为何哈尼族宗教告诉我们,人活着时灵魂也可以进入地狱?为何我们自家的祖先要将我们的灵魂出卖?为何“用好畜换人魂”?难道阴曹地府也那么不清廉?也那么好吃好喝爱占便宜?神灵凭什么在我们活着时便随便羁押我们的灵魂?是谁赋予它这无法无天的权力?
灵魂是个神秘的东西,一如阴曹地府。我相信灵魂,我也真心希望人们都能拥有灵魂,而不做行尸走肉。可是,如果我们的灵魂竟有这么多的说道,我又觉得有些可怕。依我的理解与想象,灵魂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起码不该被弄得这么乱七八糟。尤其是,我们的灵魂无论如何也不能被神灵随便羁押,不管他是哪一路的神灵,他都无权这么做!我们的肉体需要灵魂的把持,但我们的灵魂不能再被他人所把持,即使他是一个神灵,也不行,也不能被允许。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