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 日 里
(2012-12-25 01: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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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原创 |
末 日 里
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这个预言全人类都知道。
2012年12月20日,即末日前一天,在中国江苏省宿迁市我工作、生活的城市,我没有看到有什么异样。惟一的异样,就是天气——由阴转雨。
同往常一样,我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翻阅着当天的几种报纸。下午4时许,我接到这一天的第一个电话,之后,我又接连接到两个电话,都是朋友打来的,说是要请我喝酒。说完了请我喝酒,3个人不约而同地说了同样一句话:“明天是世界末日,今晚喝它个一醉方休。”我笑了,也分别对他们说了一句相同的话:“啊哈,这可是死亡之约啊!”3个人都笑了。说,别当真!预言终归是预言,世界怎么会一下子就末日了呢?
其实,当真的是他们,而不是我。我若当了真,就一定会同他们一道“一醉方休”了。
下班后,天已大黑,我一个人找了个地儿,胡乱吃了几口饭,便驱车直奔一个乡镇。出了城,雨下大了,糟糕的是雾气,平日里贼亮的车灯此时竟显得如此微弱不堪。突然有些后怕,怕自己会迷失了方向,怕自己会被冻死或心肌梗塞于这荒郊野岭。
我为何要在此时到乡镇去?我自己也有些莫名。萌生这念想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下午的几个电话,都被我谢绝了。事实上,我的确没那个酒量,谈什么“一醉方休”呢。这两年我倒是醉过一两次酒,以致于一提到酒字,便心生恐惧。但今天我既不想醉,也不想如往常一样回家。那是因为就在刚刚,我的头脑里倏然闪现出这样的一副景象:我看见一群村民正在乡场上围着篝火跳舞。
这个景象有点像白日梦,但却很有吸引力,我甚至感见到了它的魔力——我发现不只我的心,就是自己的腿也蠢蠢欲动了。
大约40分钟左右,车子驶进了我要前往的小镇。镇上没有路灯,只有道路两边的房子里闪烁着并不明亮的灯光。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也无车辆过往。我曾在这个镇的政府工作过,但由于变化太大,原先熟悉的路现今都已不在,只好找人打听。这是一家很小的店铺,灯光昏暗,店主和他的孩子正在边看电视边吃饭。他用筷子指了一个方向,说,从那里向前就是东村的村部,村部后面有条路向东走就是阎庄。我曾在东村做过一年的挂职村长。
车子驶至村部时,迎面来了辆三轮。我的灯光太亮刺痛了他,他眯缝着双眼,嘴里叼着半支烟。我赶紧关掉灯,让他过。他却说:“支书吧?你的车好你先走,俺让你。”我正要说我不是支书,他又说了:“支书啊,明天就世界末日了,你不好好陪陪你老婆,这大冷天的,黑灯瞎火的,你干啥子去嘛?”我说:“我不是支书,大叔!”他笑了。说:“你是阎庄徳高家小三儿吧?好孩子,懂事!回家看你爹你妈了?我就说嘛,死在城里不如死在乡下好,城里面埋个人都困难。世界末日了,一家人都死在一块儿,好啊!”我赶紧说:“大叔,我不是阎庄人,我路过这里有事哩。”他不笑了,有些僵硬地坐在车座上。他突然走下车来,我才发现他脚步有些踉跄。我急忙下车去扶他,他顺势抓住我的手,说:“兄弟!我认错人了,休怪啊!”我说:“大叔!您老人家哪能叫我兄弟呢!认错了人没关系。您这是回家?”他说:“哪里啊,这几天不是闹什么末日吗,俺估摸着可能真的过不去了,就把老婆子带上去西村看俺闺女了。闺女备了酒菜,你看俺喝冒了。”我说:“怎么想起看闺女了?”他说:“其实俺根本不相信什么末日不末日的。真也好假也好,俺都不怕。像俺这样的小民,活也好死也好,都那么回事了。可老婆子怕,非要俺带她去看闺女。到了闺女家,看见闺女、外孙、外孙女就哭个不停。俺那闺女说,那是谣言,你哭甚?俺纠正说,那不是谣言,那是预言。要是谣言,全世界人咋能都知道?预言跟谣言不一样,谣言是永远也成不了真的,而预言就不一样了:有可能成真,有可能落空。落空就是预错了。”
我开心地笑了。大叔说:“俺让你见笑了!”我说:“不不不!大叔!您可真有学问。世界末日的确不是谣言而是预言。只是这预言正像您说的,可能会预错。”尽管他喝冒了,尽管他谦虚地说自己是一介小民,可我还真是佩服他对于谣言与预言的这番解读。
我问大叔:“您相信这预言吗?”他说:“不信!一点都不信!”我又问:“那大娘她怎么就信了呢?”大叔说:“乡下的老太太都信。她们没文化!”
我要走了,大叔却追上我,问我道:“你打城里来,又是个有文化的人,你说明天真的是末日吗?”我笑说:“您不是不怕吗?”他嘿嘿一笑,走了。
阎庄和我想像的完全一致:死寂死寂的。灯光没有,狗吠也没有,而此时不过是晚上8点多钟。
我停下车。为了壮胆,我点上一支烟。这时我身后的荒草地里跳出一只野猫,尖锐地叫了一声,倒吓了我一跳。我迅疾地朝村庄走去,并希望自己能有好运气碰上一个人。可是,我没有这样的运气,我碰上的是一条窜出的狗,它阻止了我继续前行的脚步。这条狗并没有咬我,甚至连吠一声都没有,而是闪了一下便逃了。我顿时有了勇气,敲了一户人家的门。半晌才有人应道:“谁?”我正发愁接下来该怎么说,门就吱扭一声开了。我有些紧张:“老人家,打扰了!我以前在你们村做过村长,我姓张。”老人说:“哦,是你啊!你在俺村呆了一年就回城了吧?”我点点头。他说:“这么晚了,你咋还没回城?是在镇上检查工作吗?”我说:“不是。我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他说:“你坐吧,我去给你倒水。”我说:“不用了,我们随便聊聊吧!”他咳嗽了几声,我便把他扶上床。为节省时间,我开门见山:“有预言说,明天是世界末日,您可知道?”他笑了,说:“村上都知道。”我有些惊讶:“村上的人都知道?”他说:“是啊!现在的农村可不是旧时的农村了。村部有广播,家里有电视、电脑,还有报纸、杂志。”我说:“您信吗?”他摇摇头,说:“有人信,有人不信。”我问他:“您怕吗?”他笑说:“怕啥?有啥好怕的呢!”我转换了话题,问道:“村庄里的人咋睡得这么早啊?”他说:“乡下就是乡下,天一擦黑就进屋,不睡觉干啥子?城里人可去的地儿俺这里一个也没有。再者,年轻人都到外面去了,村庄里就剩下些像俺这样的老头老太带着孙子、孙女。”正说时,从里面的一间小屋里跑出俩孩子。我问:“这是您孙子?”老人说:“一个家孙,一个外孙。”我说:“这么小?”他说:“大的是孙女,都上班好几年了。”
两个小家伙自来熟,一点也不惧怕生人。我问他们:“你们怎么不睡觉啊?”长得胖嘟嘟的孩子说:“做作业呢!”老人说:“快去做作业,睡觉。”另一个孩子则比较瘦弱,他突然从我背后拍了我一下,说:“叔叔,明天是世界末日,你知道吗?”我笑了,说:“你们都知道的事,我当然也知道了。”他说:“我们早就知道了,是老师讲的。不过,老师说这只是一个预言,而且是没有根据的预言,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胖嘟嘟的孩子打断了我们的话,说:“我们老师讲,虽然预言是没有根据的,可它也警示我们人类要爱护我们的地球,爱护我们的家园。”瘦弱的孩子也不示弱,跳起来叫道:“叔叔!叔叔!老师说,几十亿年以后我们这个星球就会爆炸,那时才是我们人类的末日。”胖嘟嘟的孩子推了瘦孩子一把,说:“几十亿年后你几岁了?”瘦孩子笑而不语。老人家硬把他们赶走了。
老人的咳嗽很厉害。我起身对老人说:“您休息吧!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老人送我到门口,门外伸手不见五指。
车子驶回村部时,我想起了刚才碰上的那个有趣的老人,也一并地想起了他的闺女。从村部向北再向西便是老人闺女的村庄。我决定去看一看另一个村庄是否有什么不同的景象。
事实上,即使不去我也能想象出另一个村庄的景象:除了漆黑和死了一般的寂静,绝不会有其它的景象,但我的车子已经朝向这个村庄驶来,即使没有任何景象,我也要看一看。果不其然,这个村同刚才那个村一样,没有行人,没有狗吠,甚至没有声响。我走下车,雨好像不下了,可风却很大,且出奇地冷。我突然感觉自己感冒了,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向村庄走去。我依然希望能碰上一个人,可我知道这不可能。
此时,我倒觉得自己像个鬼,像个幽灵,踏着沉重的脚步,迎着凛冽的寒风,缩着头,走在这黑暗与死寂里。脚步之所以那么沉重,不只是我的疲惫,而是有着别样的心情,希望自己的脚步声能引起人的注意,哪怕是一条狗的注意也好。因为,倘若一条狗狂吠了起来,一般来说准会惊动主人。可是奇了怪了,狗哪里去了呢?难道明天的末日也让它们感到了恐慌?
这个村子里我没有熟人,当然就不敢随便敲人家的门。事实上,敲开了门又能怎样?我之此行,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想知道,在世界末日的预言弥散于整个人类的心灵之上,而明早就是最后一刻,中国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心态?最近的传说是:乡村里弥漫着恐慌的情绪。当然,都市很正常。虽然是预言,可一个人能在他的生命里遭遇一次这样的预言,实属难得。因此,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必须切身感受一下乡村最真实的情状。现在看来,乡村比城市更祥和。
就这么想着、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吐。我走过去,趋身问道:“还没睡呐?”他不理我,又哇哇地吐了起来。我闻到了酒味,非常刺鼻。我向后趔趄了一下,本能地捂住了鼻子。这时,这个人突然趴下了,我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他的腿好像立不起来,软软的。我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他冷冷地一笑,说:“家?你有家吗?我的家在下面。你的家,所有人的家都在下面。去去去,快回去,明天就是末日了,赶紧整几口小酒,舒服一时是一时。”我说:“看来你喝得还不够高。”他一屁股做到了有水的地上,抽出了烟却打不着火。我不忍看着这家伙就这么坐在地上,这样地待到明天,世界末日不来,他的末日肯定来了。我抬手敲了我身后的这户人家的门,声音很重,有个女人应道:“敲!敲什么敲?有种别回来,喝死算。”门打开,一村妇散着头,披着袄,趿拉着鞋,对我怒目而视,说:“你把他送来的?让他死在外头,反正明天大家都死。”我说我是路过。女人这才缓了脸,说:“对不起大哥,你进家坐?”我说:“把他扶进来吧,我走了。”
女人扶没扶他进门,我不知道,但我却真切地听到了他的骂声:“他妈的,什么屌末日,这龟孙地儿天天都是末日。”他的骂声让我停下了脚步。我想了想,这句脏话倒是很真切地传达出乡村世界的真实情景。村庄的确如同世界末日到来时那般宁静,抑或说,这种死一样的宁静的确容易让人联想到世界的末日。原本,对于宁静我有着特别的嗜好,但是我知道,村庄里的这份宁静绝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村庄被城市吸空了,吸空完之后则是彻骨的遗忘。
我上了车,这时,奇迹出现了。在一片开阔的场地上,一团火燃烧了起来,灯火照耀下,我看见一个女人从草垛里往外抽草,然后扔到火堆上。在火堆的四周,她将一张张剪好的纸排列好,然后拍拍手,头部开始有节奏地动起来,紧接着她的腰肢、臀部开始扭动起来,她的整个身体看上去都很柔弱,其舞姿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一个专业演员的水平。我猜不出她准确的年龄,因为我一时尚不敢近前。一番舞蹈后,她双膝着地,向天叩拜,又分别向东西和南北四方叩拜。此时,我已慢慢地接近她的身旁。因为无论她舞蹈时,还是叩拜时,她的嘴里始终念念有词。而我想听听她说了些什么。以我的想象,这是乡间里的女巫,但女巫的用场一般是在死人时或给受到惊吓的孩子叫魂。而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她捣的什么鬼?静默了几分钟后,她说话了:“天神!地神!四方神!各路众神!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你们的决定很是英明,我举双手赞同。这个世界蝇营狗苟,乌烟瘴气,世人争名夺利,男盗女娼,世人没有道德,没有良知,让他们统统去死,死后再造新新人类。各路众神!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礼拜了,烧香了,叩头了,明天我将追随您们而去,本婆深感荣耀,深感幸福!”言毕,女人哭了,看得出那是幸福的眼泪,而不是悲伤。
我始终未敢接近她,打扰她。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如若我打扰了她,她会对我怎样?她会不会诅咒我呢?毕竟,我目睹了她的一切。在她静静地默念的时候,我悄然退回,坐到车里,等待她的离去。
车子回到镇上的时候,整个镇子就像村庄一样,湮没于黑暗之中。雨好像下得大了,我不得不打开雨刮器,也把远灯打了开来。这时,迎着我的灯光跑过来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见他跑得很急,很狼狈。我正好奇,就看见后面还有个人,是个壮汉。我打开车窗,就听见壮汉叫道:“抓住他,他是小偷。”我停下车,小偷已从车边跑了过去。壮汉气喘吁吁,停下来说:“明天就末日了,他妈的他还来偷老子的东西。”我说:“是啊,明天就是末日了,偷就偷吧,你又何必追他?”壮汉无语。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是深夜11点40了。从这个乡镇到市里需40分钟,也就是说,如果过了零点就是新的一天,即世界末日的那个时刻,那么,我可能回不到我的城市,便要死在回城的路上了。我丝毫没有恐惧感,相反,我很轻松,非常轻松。我打开车上的CD,又是那首《孟婆的碗》。此时,再听这首歌,悲伤依旧,但心境好像没有了往日的纷杂与壮烈。感觉里,如果一个人能够死在路上,并以这首歌曲相随伴,倒不失为一种幸福。只是,我并没有死,我在零时25分的时候回到了这个城市。城市是通亮的,不时有车辆飞驰而过。路过这个城市最喧嚣的那条商业气息浓郁的街道时,夜总会传出了女孩子的尖锐叫声和男女混搭演唱的歌声。就连酒馆也未打烊,依然有人进进出出。回到我居住的小区,在入口处,一辆车子抛了锚,司机搀扶下一个人来,天呐!这个人竟是第一个要与我“一醉方休”的那个朋友。我没有下车与他搭讪,我知道他真的“一醉方休”了,而我却清醒着。
天明以后,我摸了摸我的身体,发现我是在的。于是,照常去上班。这一天,2012年12月21日,天依然阴霾,且伴着小雨。上午9点10分左右,我下楼去给父母烧纸。——世界末日的预言者真是很有中国情缘,末日这一天,正是中国的冬至日,又是鬼节。当我来到安葬父母的墓地时,已有很多的活人在那里了。如果说坟墓是我们最后的归宿,那同时也意味着死亡是我们的末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末日,这是谁都逃脱不了的。
从墓地归来,我依然回到办公室。这一天倒也奇怪:既没有会议,也没有电话。我安静地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着下班,也等待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未知情况。末日里并没有末日的气氛,说明人类的心智已经成熟了。而另外一种可能也同样存在,这就是:每个人都不再怕死。不怕死,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说不清楚,可能也没有谁能说得清楚。我所能想到的是,人一旦不怕死了,就说明生命在这个人心中既没有了价值,也没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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