噪 音

最新的研究显示，空气污染不仅会影响我们的心肺，还会影响我们的大脑，使我们的大脑变老。尽管中国的空气污染是个不小的问题，可更让我们痛苦的却并非空气污染，而是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噪音污染。

空气污染会慢慢地让一个人死去，而噪音污染却能将你变成疯子，然后再死！不排除有一种人既习惯于空气污染，又无动于衷于当下社会人们制造的各种噪音。但对于一个热爱安静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在无处躲藏的情况下，尽管我只能忍耐，但终究令我担心：我会不会成为一个疯子。

在所有的噪音污染中，最令我痛恨的、最让我难以忍受的，便是各种爆竹声。我一直感到纳闷：这个混乱的世间缘何会有那么多的喜庆？朋友告诉我，说结婚要放炮，生孩子要放炮，买房子要放炮，升学要放炮，乔迁要放炮，考上公务员要放炮，企业开业、庆典要放炮，就连开个理发铺、小吃部、小商店之类的，也要放炮。住在城市里，这样的事哪一天哪一时没有呢？于是乎，成日价爆竹隆隆，把我的大脑都快炸昏了。

最糟糕的，也是最气愤的，还在于当你读书时，写作时，冥想时，突然炸响的爆竹会把你的魂都震了出来！至于把小孩子们从睡梦中炸醒，炸得大哭，就更不鲜见了。

即便是我居住的这栋商品房的这个单元，10户人家有9户在关门时都会不约而同地发出“咣当！”一声巨响，且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震得楼上楼下似发生爆炸一般。

倒霉的是，我居住的地儿算是所谓的市中心，到处是建筑工地，各种机器24小时不停歇地制造噪音，尤以打桩机为甚，发出的不只是噪音，简直会让你于梦乡中误以为来了地震。

上了路，你就没入车的海洋，前后左右被各种汽车所包围，更被各种汽车所发出的鸣笛声刺得耳膜生痛，心烦神躁，恨不得发生连环撞车，都被撞死才痛快！

不要以为我在说气话，更不要以为我是故弄玄虚。哲学家叔本华的时代没有汽车，仅仅是“在城市狭窄的小巷中的马鞭声”就让他难以忍受：“这实在是最不可恕、最可恨、最可耻的噪音，它夺取了人生一切的安静和思虑。”

可以想见得出，如果叔本华生活的时代是今日之中国，我们有一万个理由相信，他对于汽车、对于爆竹、对于各种机器所发出的噪音的谴责一定要比他对马鞭声的谴责更加凶狠。不妨来看一看他对于马鞭声是怎样的一种不满与声讨吧：

马鞭鸣声被允许，足证人类的愚钝和无思想。如果你脑中有类似东西的话，对这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响声，一定会感到痛苦，它足以使人头脑麻痹，足以夺取、扼杀一切的思考。这种声音，不知搅乱了多少人的精神活动，即使他的活动是属于低级种类，它闯入思想家的冥想境界，就如同一把利剑刺在身上一般，其破坏性之大、痛苦之甚，实难以言喻。总之，再也没有比这可恨的鞭声更容易截断人们的思绪了。……诚然，锤击声、犬吠声、小孩子的啼哭声，虽也是很令人讨厌，但真正的思想杀戮者是马鞭声，此音的使命，大概就是专门来消灭人们“组织”思想的吧！……所以，马鞭声纯粹是一种恶作剧，或者可说是劳动阶级对于知识分子的一种嘲弄，这些可憎的行为，在都市中竟被宽恕，足见他们的专横跋扈，尤其这是极易以警察命令来取缔的，更令人增添此感。这些人对知识分子都怀着极端的敬畏，我们如能稍加注意取缔，应可制止才对，再说那对他们也没什么害处，何以大家竟不此之图？那些赶着马匹，在人口稠密的街道上，拼命响起鞭声的家伙，应该把他们拖下马来，狠狠地打他五个板子。即使世界上的博爱论者，或主张废止体罚的立法团，一致地责难这种体罚，我想我也不会被他们说服。就是在这类过分宽大的庇荫下，才造成这种恶习。……我真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伟大或美好的思想，被这马鞭的声响扼杀掉？……（见《叔本华生存空虚说》“关于噪音”67、68、69页）

我没有听到过马鞭声，因为我生活在汽车时代，我听到的是汽车的声音，汽车喇叭的声音，我相信它会比马鞭声更响，更刺耳，也更令人难以忍受。如果“真正思想的杀戮者是马鞭声”，那么，时光流转到今天，杀戮者就该换作汽车声、爆竹声和其它机器的声响了。叔本华所忍受的不过是一个“马鞭声”而已，阿容所忍受的要比叔本华多得多了。一个“马鞭声”，便能成为思想的杀戮者，那阿容所面对的声音，恐怕只有让他去死了。事实上，在这样的时代里，面对这样的喧嚣，这样的噪音，我们要么成为疯子，要么就是死掉。至于为什么会有一些既不疯也不死的人，我只好搬出叔本华的话来作答。叔本华说：“也许有的人对噪音毫无所感，以为我故作惊人之语而报以微笑。但我可断言，这些人对所有的精神印象——如论证、思想、文学、艺术等，必定也是无感觉的人，因为他们的头脑质地太过强韧，组织太过坚固了。”

我既不想成为疯子，也不想就此死掉。因为，仅仅因这噪音而疯、而死，实在疯不值得，死不值得！其实，我真不比别人高明到哪里去，更谈不上思想，思想家。我不过是想获得一份安静罢了。难道，作为一个公民，他连获得一份安静的权利也不可以有吗？前些年，各级政府为GDP绞尽脑汁，使尽招数，成果不可谓不丰，可GDP上去了，国民的幸福感却下来了，甚至没了，于是乎，现在又不再为GDP绞尽脑汁、使尽招数了，而是提倡幸福指数，“要让人民有幸福感”，“要让人民生活得幸福”。提法很好！人民的确渴望幸福，可如果社会连安静都没有，都做不到，人民又哪里会幸福呢？至少像我这样的人是绝无幸福可言的。

仅仅一个“马鞭声”就让叔本华活得那么愤怒，那么痛苦，多数人是很难理解的。但我理解。我对叔本华的愤怒与痛苦感同身受，有过之无不及，尽管我成不了叔本华。事实上，叔本华的消沉与悲观，很大程度上可能来源于他对于“马鞭声”的厌烦与无奈。换句话说，“马鞭声”这种噪音污染，严重影响了叔本华的心情，以致让他对整个世界都没了好感，没了信心。在这一点上，我简直要算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了，尽管许多人说我比叔本华还悲观。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叔本华仅仅面对的是“马鞭声”，他便如此的心烦气躁，暴跳如雷，而我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声音呢？照叔本华那样子，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啊！可我还是活下来了。我能活下来的事实就足以证明我靠的是乐观。没有乐观，我一定不在人世了，即使在，也早成了疯子。

我知道，以我一己的力量我无法同噪音相抗衡。当然，我也不想就这么甘愿受“刑”。在今年召开的我市“人大”会上，我以一名“人大代表”的名义，向政府提出“禁止在市区范围内燃放烟花爆竹”的建议。我的建议得到了公安部门的认同，并获得市长亲批，以政府红头文件正式下发，并张贴于街市主要部位。当公安部门把红头文件送到我办公室时，我是兴奋的，以为，折磨我的痛苦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然而，告示尚在墙上，而爆竹却照旧响起。抗争失败了，我不得不继续忍受这没有刑期的苦难。

噪音对于叔本华而言，的确是一种苦刑。他写道：“我很久就有个看法，人对噪声倒可以作为很好的量度智力的工具……噪音对智慧的人是一种苦刑。”

苦刑还让叔本华吃了一场官司。

一八二一年八月的一天，他回到家里发现同屋的女房客、47岁的裁缝师和她的两个朋友，竟在他房间前公用客厅开起讨论会来，这让叔本华满心不愉快。先是礼貌地劝她们退出屋去，两个客人都出去了，唯独那位女房客却不为所动，叔本华再劝，还是不听，他便出手把她“拖”出去，这一“拖”，女房客顺手倒在地上，并惨嗥一声——声称右手受了伤，且无法工作，此事便闹上了法庭。虽然叔本华力辩她侵犯他的权利，但他粗暴的行动，还是让他输了这场官司：他被判供养女房客一生。

叔本华的遭遇，无疑与他对噪音的恐惧、厌恶有关。像叔本华这样喜欢安静，害怕噪音的人只能遭此厄运。而愈是如此，他愈是反感噪音，痛恨制造噪音的人。我像叔本华一样，也有他这样的倾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干。他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女房客，而我面对的却是千千万万个人。叔本华面对一个人尚且输了官司，我面对的却是一个群体，我能怎样？倘若真的打官司，我会输个精光，甚至连一条小命也难以确保。

老实地说，我不想同众人抗争，就像我不想与社会为敌一样。众人之所以毫无感知地制造噪音，享乐噪音，只能说明这个群体都有了问题。什么问题？麻木、麻痹！他们以制造噪音来震动一下自己的麻木、麻痹，不成想却让还不曾麻木的人痛苦万分。他们是麻木的、麻痹的，所以他们无法感知他人的痛苦。

当整个社会都处于不得安宁的状态时，我们中又有谁能逃离这魔咒般的噪音世界？每个人都被这噪音弄得心神不宁，又怎怪这世界浮躁而又迷幻？突然想到，中华民族这个伟大的民族一下子没了大师，没了思想家，不知是否与这个时代过于喧嚣、噪音太重有关？在我的想象里，过于喧嚣的社会，噪音过重的社会，是出不了大师，更出不了思想家的。因此，叔本华对噪音的恐惧就显得尤其值得同情，包括他输掉的那场官司。噪音的确能杀戮我们的思想，让我们成为一个头脑麻木、麻痹的行尸走肉。噪音，一旦让它“闯入思想家的冥想境界，就如同一把利剑刺在身上一般，其破坏性之大、痛苦之甚，实难以言喻。”今天，我们面对的噪音是叔本华根本想象不到的，因此，今天的思想者（如果有的话）不知会比叔本华痛苦多少倍！

“马鞭声”是不是一种纯粹的恶作剧，我不能说得清。但叔本华说这是劳动阶级对于知识分子的一种嘲弄，我则认为没有这么严重。照他这说法，我们社会里的那些噪音制造者也是对知识分子的一种嘲弄？这个说法站不住脚。我说过，一个社会噪音太重不是个好社会。其实，人们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噪音，这其中有一个适应的过程，这一过程一旦被适应，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人们不仅习惯了噪音，还热衷于一同制造噪音。此时，所有的人既是噪音受害者，又是噪音制造者。要说嘲弄，只怕是每个人都试图嘲弄他人，可结局却是自己被他人所嘲弄。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情境之中，一种并不是很好的社会情境。

我自己也置身于这样的情境中。虽然我有痛苦感，可我跳不出，至少一时半会跳不出。因此，面对最新的研究成果，空气污染能使大脑变老时，我想到了噪音污染。我相信，如果空气污染能让我们的大脑变老，那么，噪音污染则十之八九会让我们的大脑变成脑残！这绝非我的胡言乱语，而是有依据的。

英国《每日电讯报》网站 11月12日刊登的一篇文章告诉我们：我们正变得越来越笨。研究人员称人类的智力水平正在下降，因为我们不再需要用智力来求生。

研究称基因变异使人类智力减退。

那么，基因又是如何变异的呢？这个问题很专业，很复杂，我讲不清楚。就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既然空气污染能使我们的大脑变老，噪音污染就一定会雪上加霜，老上加老。而老上加老岂不就意味着人类将变得越来越笨？用科学的语言，就叫智力减退。

叔本华说：“我真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伟大或美好的思想，被这马鞭的声响扼杀掉？”阿容也真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伟大或美好的思想被我们这个时代所独有的喧嚣的声响扼杀掉？叔本华说：“在德国，似乎任何人都不会介意噪音，并且，还好像尽量想办法制造噪音。”叔本华时代的德国，正是今日中国的真实映像，其程度要远胜于德国。因为叔本华紧接着写道：“例如，无目的打鼓，就是其中的一次。”我们的时代岂止只有打鼓那样单一？单单爆竹的整天价响，就足以让一个思想者生生地被震死！被气死！所以，我想到了一个极端的方式：“我想成为聋子。”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二十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