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自杀成为网站
一
幸亏我每天都坚持读书、看报,否则,真有些担心:我会被当下社会所抛弃。引出此话的原由,乃是日本《东京新闻》的一篇报道,原题《自杀网站侵蚀中国》,我们的《参考消息》使用该文时,将题目改为《自杀网站成中国社会问题》。
这样的新闻咋就引出我那样的感叹了?说来真有些复杂。
自杀的消息就如同死人的消息一样,实在无新鲜意义可言。我之感叹,显然亦不是自杀的问题,而是这个自杀网站的问题。也就是说,自杀不稀罕,稀罕的是自杀还有个网站——不只让我稀罕,分明使我很感叹!感叹这个社会真乃“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亦感叹,尽管我每天都坚持读书和看报,可总还有诸多新奇之事大出我之意外。
二
这个社会抛弃我了吗?没有。如果说到抛弃,可能恰是我抛弃了社会。这话说得有些不受听,有人甚至极反感。我哪有资格抛弃社会?想想,还是用错了词。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我“头脑出了问题”,每天,有时每时都想到我的死神——我的老朋友在我的不远处等候我,故对其他之事了无兴趣、了无热情,什么会议啊、交流啊、聚会啊、关系啊,……都躲着走,能不参加的绝不参加,能逃掉的想方设法逃掉。总之,我虽在机关工作,而且有诸多的小头衔,可无论哪一边开会,哪一边聚会,我都请假——总得找个借口,而不参加。至于私下的活动,我可更没兴趣了。我既不喜欢和领导互动,也不愿和同事相互走动。偶尔一聚,也必是心灵之交的极个别朋友。
这样说来,既不是社会抛弃了我,也不是我抛弃了社会。准确地讲,是我妄图逃避社会。之所以用“妄图”一词,是因为,一则逃避社会是很无能的、很可笑的,再则就是逃避社会,其实是逃避不了的。所以,我用了“妄图”一词。
事实上,也的确是“妄图”。因为,在我是“逃避”了,但社会却未因我的“逃避”而遗忘了我。相反,因为我的一味地不参与、不介入、不融入,甚至于排斥,而引起许多人对我的诸多非议,甚至莫名其妙的议论。
而我当然是不在意的。不但不在意,反倒很为自己能做到这般而暗自庆幸。这一切,又要归功于老朋友死神之功劳了。没有他的存在,我十有八九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生活在那个热闹的场所:醉生梦死,却快乐无比!
“头脑出了问题”,又是咋回事呢?从引号上可以揣想得出,此话非我个人之言,乃几个好朋友的认知。作为好朋友,说出此言倒也情有可原,毕竟他们对我现在的所为不能理解。在他们看来,年纪尚不老的我怎么突然间竟如同一个老头子似的,对人生、对生活、对世界上诸多的东西都无了兴趣?无了热情了呢?而更让他们难以忍受的,则是我老在他们耳边说到老朋友死神这档子事,令他们很不开心。于是,他们便认定我这“头脑出了问题”。
还有一种人,他们也认为我的“头脑出了问题”,这种人不是我的朋友。既然不是我的朋友,此话就具有了轻蔑的成份。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呢?从我断续听到的内容来看,无外乎下面几个方面:
一、这家伙(他们对我的称呼)太傲慢了!不与人交流,不和人聚会,连开会也跑到角落里坐。
二、近年来在文章里净写些鬼鬼神神的东西,吓唬人。
三、年纪轻轻地就整天想着“二线”。
在许多人看来或想来,一个人的“头脑出了问题”,可不是好的事情。但我要说,这种看法或想法错了。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一个人的头脑如若突然间出现了“问题”,真是值得恭喜,只怕有许多的人一辈子也出不了“问题”,那才叫可悲!因为这种“问题”大都来自人的精神层面,某种意义上,“问题”的出现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要么是一种精神的飞跃,要么是思想的脱胎换骨。这般的说来,并非为我自己抹点彩。也许我头脑里所出的问题,不具备这样的层面。即便如此,轻蔑的人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三
《东京新闻》记者朝田宪祐发自北京的这篇报道(见2010年12月23日《参考消息》),确实有些新意。报道写到——
最近,中国发生多起青年集体自杀事件,自杀者通过互联网上的自杀网站相识。这正变成一个社会问题,专家建议取缔自杀网站。
今年6月,上海一名父母离异、因未能进入理想大学而苦恼的大学生在名为“安魂者殿堂”的QQ群里发现了这样一句留言:“寻人一同用煤气自杀。”
写下这一留言的是一名自称“找不到固定工作,感到厌世”的浙江省男子。随后两人取得了联系,并一同在浙江一家宾馆内用煤气实施了自杀行动。提议自杀的男子因难忍痛苦而逃离了宾馆房间,大学生则命丧黄泉。
事发后,大学生的父母将提议自杀的男子以及经营网站的公司告上法庭,要求赔偿。作为通过网站召集集体自杀的首例案件,该案广受关注。
12月,法庭作出判决,要求男子向大学生父母赔偿约11万元,并以未对于有害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信息采取必要措施为由,判决经营该网站的公司支付赔偿金5.5万元。
……
据媒体报道,2000年以后,中国平均每10万人中就约有20人自杀。
今年5月,浙江省3名20岁左右的男子在草丛中一同服毒自杀。3人都是农民工子弟,曾在自杀网站上声称:“累死了!活着也没意义。”他们自杀前最后的留言是:“以自杀来告别人生,在天国相见吧。”
这样的案例在日本已成为社会问题,不过中国的网络舆论颇感冲击,因为“没想到中国也会发生这种事”。
……
我看罢这篇报道已有十几天了,这十几天竟跨越了两年。可以告诉大家的是,这么多天了,我也没有丝毫的欲望和冲动试图打开自杀网站,一看究竟。
之所以不看,并非没有好奇心,而是有些弄不明白:开办这样的网站究竟意欲何为?是为了阻止人们自杀,还是为了鼓舞人们自杀?抑或交流自杀经验?传播自杀资讯?
当然,我的好奇还在于,为什么一个人想自杀还要叫上一个伴?是他没有勇气呢,还是害怕孤单?如果是前者,即没有勇气,又何必自杀?如果属于后者,就更为可怜了。一个连生命都不想要的人了,还怕什么孤单呢?浙江的那个男子也真是可恨,把伴招来了,他却逃开了。这样的一个怕死鬼,仅仅判他赔偿,真是便宜了他。可怜的显然是那个大学生,被这个怕死鬼害苦了。不过,这个大学生也真脆弱,考不上理想大学就不能活了吗?照他这样子,那中国要自杀的人每一年都应有好几百万才对,那岂不成为社会的大问题了?还有,你自杀就自杀是了,何必要跟人一块死呢?而自杀又是多么私人的事啊!你若晓得那个男子是个怕死鬼,你还会这么干吗?真是好傻好傻的一个孩子呀!
说你傻,是因为浙江的那个男子的话——自杀的理由,实在站不住脚。找不到固定的工作,就感到厌世,这样的人你也信他?最后他逃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不逃才令人奇怪呢!
看到网络上、媒体上、现实生活中诸多的自杀案例,老实地说,我为这些年青人心生惋惜。但惋惜里更多的是不解。看看他们的自杀理由,就知道我为何不解了。他们那理由,简直不是理由。如果考不上理想大学便自杀,如果找不到固定工作就自杀,如果累了就自杀,如果恋爱失败了就自杀,如果父母离异了就自杀,如果拿不到工钱就自杀,如果……凡此种种即自杀,中国可能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国家了,我甚至想到,倘成为一种现实的话,真可以取消计划生育政策了。
我绝不对自杀者说三道四,但我对自杀,尤其是以上所列举的那种种自杀是持反对意见的。他们那自杀,没有丝毫的意义。
有人也许要问,自杀难道还能分得出有意义和无意义的来?
我的回答是:“当然!”
自杀的意义是不同的,有人出于绝望而自杀,有人出于胆怯而自杀,也有人是出于道义的担当而自杀。中国最早走自杀之路的应该是屈子,如果说他的自杀是为了“殉君”,那么,梁漱溟的父亲粱济的自杀可能更接近于“殉道”了。而王国维在抽完最后一支烟,纵身一跳时,我们看到的则是一个彻底绝望而又彻底逃脱的人,他选择这样的方式了结生命,一点都不令人惊奇。
面对自杀,诗人和社会学家的态度截然不同。粱济跳水自杀之后,诗人徐志摩读到了粱济的遗书,徐志摩被感动了。徐志摩感动的并不是粱济所殉的价值,而是粱济殉死的精神:“在我们一班信仰(你可以说迷信)精神生活的痴人,在我们还有寸土可守的日子,绝不让实利主义的重量压倒人的性灵的表现,更不能容忍某时代迷信(在中世纪是宗教,现代是科学)的黑影完全淹没了宇宙间不变的价值。”(徐志摩:《读桂林梁巨川先生遗书》,见韩石山编《徐志摩全集》,第二卷,第187页)徐志摩说自己是永远生活在虚无缥缈的信仰中的人,他为粱济的人格所感动,那种从容赴死的勇敢与高贵。
社会学家陶孟和也许曾被感动,但仔细思考却认为他的自杀是无益自己也无益社会的:“总以为自杀并不是挽救世道人心的手段。我所不赞成的是消极的自杀,不是死。假使一个人为了一个信仰,被世人杀死,那是一个奋斗的殉道者的光荣的死。这是我所钦佩的,假使一个人因为自己的信仰,不为世人所信从,竟自己将自己的生命断送,这是一种消极的行为,是失败后的愤慨的手段,虽然自杀者自己常声明说,这个死是为了要唤醒同胞。……我也并不是根本的反对自杀,我承认个人有自杀的自由。但是如此改变社会,挽回世道人心或忠于一种主义、信仰或精神的生命为志愿,便不应该自杀,因为自杀与这种志愿是相矛盾的。凡是志愿必须活着的人努力才有达到的希望,如巨川先生一生高洁的救世行为尚不能唤起多少人的注意与模仿,他老先生的一死会可以唤醒全世人吗?即使他老先生的自杀一时可以警醒了许多人,那也不过是一般人一时的感情的表现,人类本能的爱惜生命的情感的表现,又于世道人心有什么关系呢?”(陶孟和:《再论梁巨川先生的自杀》,韩石山编《徐志摩全集》,第二卷,第196-198页)
像粱济这样的人物自杀,尽管在美学意义上是充实的,但在社会学意义上依旧显得空洞,更何况一般的人一般意义上的自杀了。美学意义上自杀可以表彰某种悲剧精神,从牺牲中看到人格之伟大,比如我们所熟知的项羽、虞姬。社会学的关心则不同,个人之死真能唤醒世人吗?何况当下一些人的自杀完全不是为了唤醒什么。他们之所以选择自杀,完全是一时的意气用事,压根就没动过脑筋,更不知自杀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些人真真地是稀里糊涂地就死掉了。狠心一点说,他们的自杀难以令人为之同情。
四
即便是粱济与王国维的自杀,在意义上也有所不同。粱济死于信念,他以自我的价值对抗败落的世界,希望以一己之死拯救生存的道义,多少有宋学的境界;而王国维则死于虚无,他的自我世界是破碎的,幻灭的,生命没有意义,死亡也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思想或行为可以从荒诞与疯狂中拯救这个世界,死亡纯粹是个人的事,在虚无中开始,也在虚无中结束。
有意思的是,人们总将粱济、王国维的自杀与屈原联想到一起。固然,轻生死者重道义,此乃中国的传统。但无论粱济还是王国维,他们都没有表白自己的死与这位文化先贤有什么因缘。
由此看来,自杀的意义和目的原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的。费希特说:“与道德高尚的人相比,自杀者是懦夫,与卑鄙无耻的人相比,自杀者则是英雄。”
1918年旧历年10月4日,粱济收拾准备去积水潭临湖小阁,那是他自杀的地方,临别前的那个早晨,他与他的儿子梁漱溟有一段对话:
粱济问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
梁漱溟认真地回答:“我相信世界一天天会往好里走的。”
粱济无奈,叹息道:“能好就好啊!”
这里,我想套用粱济无奈而叹息的这句话,劝慰那些涉世不深的年青人:“能活就活啊!”
但我也清醒地知道,一个社会当自杀成为网站的时候,自杀也就成了这个社会最为头痛的问题了。
二〇一一年一月五日,雨谷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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