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

(《私房心情》)

文/童馨儿

一

妩媚来的时候窗外下着大雨，她撑了伞，但额前的发仍然湿了。她让我给她倒杯水，加一点糖。

然后她坐在阳台上吸烟，雨势力渐小，顺着风，雨丝会飘到身上来，有些沁人的凉。

很少见她这样子。她总是花枝招展，意气飞扬，穿昂贵时装，妆容细致。

我等她开口。若非大事，她定然不会在如是深夜上来找我。她的时间大多宝贵，用来吃喝玩乐，一般她找我，只限很偶然的最为燥热的午后时分，喝一杯咖啡，把商场逛个遍，刷卡时眼都不眨。

那也难怪，人家的老公是城中著名房产商，钱多得没法说。不像我，每天灰头土脸地只为挣点生活费，500块一件小T，我从来想都没想过。

她轻轻吐口烟圈，朱亚生有个女人。

我噢了一声。她嘴角轻扬，有点自嘲，没想到，他也会有别的女人。

我嗤地笑出声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她瞪了我一眼。

这个女人，从我认识她，男人总好比是她掌心把玩的麻将，合了心意，就留下来，看不顺眼，随手就扔出去。她的恋爱，一场接着一场，寻死觅活的，从来不是她。

那女孩来找我，嚣张得要死，张口闭口要我离开朱亚生。妩媚顺手掸掉烟灰。这人，我说过多少次，别这样随地掸烟灰，诚然她是美女，可是我从来不愿意容忍美女的坏癖习。

我说，朱亚生怎么说？妩媚轻轻冷笑，他现在躲着不见我。电话也不接。她微微仰起头来，他想离婚，没那么容易。

我说，算了，反正你也不爱他。

妩媚看着我，目光凌厉，谁说的，我爱他。我爱他给我的生活。我不会失去他。她站起身来，我走了。

雨小了，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她袅袅走进夜色里，远处有辆车，看到她，车灯一闪一闪。我知道，那是许纯，在等待着她。

二

警察来的时候我还在睡觉。很难得一个周末，我听到门铃声，久久不愿起身。

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找错了对象，除去十年前的那个冷冬，我和警察从无交集。两个人，都很严肃，年长的那一个问我，陈妩媚是你什么人？我说，我姐姐。他说，昨天夜里，她在家里服下整瓶安眠药。

我两耳嗡嗡直响。下意地叫，不可能。不过是半月没见她啊，一星期前她还给我打个电话，烦燥地向我诉苦，最近皮肤很差，好像变老了，所以她决定戒烟了。又睡不好。不得不吃点药。我警告她，那药，少吃点。

年轻的警察插上嘴，你姐姐和姐夫的感情是不是不大好？

我失神地点点头，我姐夫有外遇，他们在闹离婚。我捂住脸流泪，

可是她决不会自杀。决不会。就她那么热爱好看的衣服漂亮的首饰，她怎么会自杀。

警察走后我兀自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和她认识二十年，她什么都抢着给自己，这么自私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自杀。

我去见她最后一面，临到门前，我退缩了。不不不，我不敢看她。我只懂得哭。朱亚生门里走出来，我冲上去揪住他，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姐姐。你是杀人凶手！

漂亮女警过来拉住我，轻拍我的背。我忍不住，号啕大哭。

朱亚生脸色灰败，他说，安安，我没想到你姐姐她会这么想不开。他也落下泪来。

我恶狠狠地看着他，叫，这里面一定有阴谋，我姐她决不会自杀。

晚上我睡不着，我想起我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五岁时我和母亲住到她家里，从此叫她姐姐。她不肯让我动她的笔盒，不让我穿她的拖鞋，不许我用她的梳子……非常多的不许。直到十年前，我的母亲和她的父亲在冬夜里陡然车祸身亡，我们才真正亲密起来。

我们过得很辛苦。因此她发誓要嫁个有钱人。最后，嫁了朱亚生。他貌不惊人，还矮她近一个头。但他对她死心踏地。哪怕她一直留连酒吧，和陌生人调情，和旧情人藕断丝连。

她不在乎他。我太了解她，他的外遇，只会让她愤恨，让她斗志昂扬，决不会自杀。

我走警局大门，朱亚生还在门外等我。我抬起头来问他，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沉吟一会，说，她约我回家好好谈一谈。她还破天荒地做了饭。开了瓶红酒。但我们争吵起来。我摔门离开。等天明回去，发现她……他神色黯然。

我轻声说，这下，你如愿了。

朱亚生沙哑着喉咙，不，安安。你错了。我这么做，只是想逼她和许纯分手。我以为，她会对我说，她从此后一心一意只待我一个人好，我们好好过日子。可是她说，朱亚生，你尽管玩你的，我也尽管玩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离婚，你永远别想，那些小妖精，你告诉她们，别来碍我的眼！我的老公可以分给她们用！

我说，于是恼羞成怒，杀了她。

朱亚生平静下来，安静地看着我，别忘了，她吃的是安眠药，谁也勉强不了她。何况，我有不在场证明。那一晚，我和……他稍犹豫一下，和她在一起。

我觉得头疼。我说，警察说，她的手机里有记录，她给你打过好多次电话。

朱亚生的眼睛湿了，我还在生气，不肯接。要是我肯接的话，她就不会死了。是我害死了她。

他走了。我蹲下身子，心很疼。她也给我打过电话，可是我出门去了，手机拉在了家里。

三

两天后，保险公司找到我。原来妩媚身前竟然购买了两百万的人身保险，受益人是我。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会无缘故地购买巨额保险，受益人竟然不是她的丈夫？！

保险公司的人告诉我，这份保险在妩媚结婚那一年内购买。至于受益人嘛，大概她是觉得你这个妹妹比老公亲吧。业务员笑了，一副很羡慕我们姐妹情深的样子。

我说不出话来。

晚上我主动给朱亚生打去电话，提出把保险金分半给他。他轻轻地笑了笑，说，这是妩媚的心愿，就这样吧。

挂了电话我忍不住哭。我想起父母亲发生意外的那一夜，她搂着我说，安安，以后我会照顾你。

可是我不信。我不肯相信，一贯欺凌我的人突然间就要保护我。所以，我看不惯她的张扬，我不喜欢她的得意，我知道她和许纯在绿都小区租着一套小小公寓，我故意邀了朱亚生陪我去看绿都的小房型，因为我想买套小房子，他是行内专家，他的建议对我很重要。

然后，我们站在绿荫下，看到了妩媚搂着许纯的腰，嬉笑着走进楼道里。

妩媚笑得那么开心。许纯才是她最心爱的男人。她曾经毫不避讳地告诉过我。可是许纯没钱。他虽然长相儒雅斯文，可是仅仅只是个政府部门的小小科员，许纯用的，总是朱亚生给她的钱。

如果不是那一天，朱亚生就不会有别的女人吧。

我坐在阳台上，想学习妩媚吸支烟，可是烟味那么辣，呛得我落下泪来。

门锁咔嗒一声，有人走到我身边，轻轻拿过我手里的烟，贪婪地吸一口，然后顺手一掸，把烟灰就那么掸到了地上。

许纯说，听说，她买了两百万的人身保险，受益人是你？他轻轻吐出烟圈，姿势优美，你不觉得，应该分我一半吗？

我看着他，他笑了，如果我去告诉朱亚生，其实你与我早已暗渡陈仓，其实她死了，最开心的是她妹妹，你猜出朱亚生会不会申请拿回这笔钱？

不不不，他说的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凝视着他。这个男人，我爱了他多少年了？五年？还是六年？不是因为他，我又怎会深深憎恨我的姐姐陈妩媚？但凡我的东西，她都想要。小的时候，我的新发卡，她会弄坏；我的新裙子，她会剪掉；写信给我的那个男生，她约人家看电影。

然后，我碰到了许纯。我那么爱他。她已经有了朱亚生，她还是要来抢。她学着许纯的样子掸烟灰，那么无聊的一件事，她扯着许纯一次次地做。然后当着我的面让许纯猜谜语，男人的内裤。打一车名。我和许纯都猜不出来，她神秘地说出答案，蓝鸟。我和许纯都红了脸，她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去厨房，他们俩就在客厅接起吻来。我恨她。我也恨他。可是，我又不舍得离开他。因为他说，等他有钱了，他会娶我。而我姐姐，帮他走了许多关系，听说，他升职在即。

他扑过来抱我，喃喃地说，傻孩子，吓你的。我有多爱你，你知道的。现在多好，咱们有钱了，我的事业也会是一片光明。你说，多好啊。

我说，那晚，你去过她家。后来，发生了些什么？

他愣了一下，说，你说什么。都不知道你说什么。

我轻声说，椅子边有烟灰。那烟灰，是你掸的。可是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我姐姐自己掸的。只有我知道，她戒烟了。就在她发生意外的一星期前。

我抬起头看他，发生了什么？

他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她叫我去她家，我犹豫，她就发火，让我马上去。我去了，她问我，要是她离婚了，我会不会娶她，我就劝她，好好地，离什么婚。她就发了疯似的，跟我吵。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她拿了安眠药要吃。我以为她吓我。你知道，这种要胁人的游戏，她最拿手。我摔门就走了。我哪里知道，她竟然真的吃了。

我的眼角蓄起泪来，这个从来不曾失败过的女人，叫她如何面对突然会失去两个男人的恐慌？

我喃喃地说，你害了她。是你。如果我告诉你们领导，那一晚，你曾出现在我姐姐家，你觉得你的升职还会有希望吗？至于保险金，你抢不走。真的。朱亚生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颗字。

许纯怔怔地看着我，失望地说，安安，你不再爱我了？

我说，从现在起，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明白吗？别再来找我。

我把他推出门去。

他嚷，你怎么知道我那晚去过你姐姐家？

我轻轻关上门。

四

悄无声息地，我离开了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城市。

我已经学会吸烟。在有星或无月的深夜，姿势老练，习惯轻轻把烟灰掸到地上。

白天里我不太说话，小镇里热心的女人们，喜欢张罗着为我介绍对象。

我只摇头。

我喜欢一个人。任寂寞包围着我。任悔恨蚕食着我。

许纯明明答应过我，决不再跟她有任何纠葛，他说，他已经向她提出分手。那一夜，是我们认识七周年纪念，我去找他。看到他匆匆地开了车出去，一直到了她的家。

许久他才下来。我在夜色里已经站得手脚冰凉。所有的愤恨全涌上心头来，我跑上楼去，门虚掩着，我看到她倒在桌子边，屋子里一片狼藉。

静静站立半晌，我默默地退出门来。

这一场祸事，有三个凶手。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