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的话:小说的创造力不仅仅是故事冲突和情节结构,还是语言的表现力,有时甚至是“语言的冒险”。小说语言影响着阅读者的阅读兴趣,调节着叙事节奏和情节进程。好的小说语言应该是流畅的,具有饱满的表现力和想象的张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写作者和他的读者是语言交际关系,因此小说语言本身就应该取得和情节同样重要的地位。
《风月剪》的文字感极好,兼具语言的想象力和表现力。《风月剪》的语言拥有饱满的表现力,它能凝固具有视觉表现力的瞬间,言语对场景的描摹带着很强的视觉对比和冲击,并让读者感受到这一场景背后充满力度。比如:
(1)“我迷惑而焦灼地看着宋师傅,浓墨般的暮色里,他的脸庞模糊混沌……灶间里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像剑一样,细而长地透过门缝。我看看宋师傅,他恰巧坐在着透过缝隙的光亮当中,脸从中间分成两半似的。”
(2)“宋师傅‘唰’地一抖,那布料在空中展开,像火鸟张开翅膀……透光而不透明的布料,挡住人们互相的注视,如生死暌隔”
实际上,这语言的视觉表现力来自写作者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能赋予场景以有力度的生命,有表现力的视觉感受。当然,《风月剪》语言的最大特点还在于语言本身具有想象的张力。
(1)“当然,还有线,那种柔韧与漫长,像生活的这头走到另一头,抽丝剥茧,无穷无尽……最重要的,我喜欢剪刀。再原始不过的工具,却具有不可逆转的刺激性,‘咔嚓’一声,剪断!如同水泼、镜破、人亡,永远无法修复。我喜欢这种彻底的决绝之气。只有剪刀,才能让最高明的裁缝甘心附体于上,如隐形之手,与女人们在繁花似锦的布料里间接地幽会。”
这样的文字实在让人唏嘘感慨。线给写作者的感受很特别,柔韧而且是漫长的,针线的穿梭在想象中化成人的生命行走,“像生活的这头走到另一头”,沉重而漫长无尽。裁剪的过程被比之为水泼、镜破、人亡,这四个过程在不可逆转的性质上获得了一致。水泼、镜破、人亡的破坏力一步步加强,破坏带来的刺激性似乎也在不断攀升,语言的想象力使得裁剪的过程、这种决绝之气获得了巨大的艺术张力。语言的想象力建立起了语言的力度。同时裁剪的过程又被语言赋予了无限的温柔,“如隐形之手,与女人们在繁花似锦的布料里间接地幽会”。语言是如此地左右逢源,回味悠长!
有时语言的这种想象力仿佛带着视点的流动、手的触感和身体的温度。比如:
(1)“那神仙,有着常人所看不见的手,缓慢细致地抚过英姿的身子,凸出抚过了,凹处亦抚过了,温香处抚过了,湿润处亦抚过了,带着最诱人的起伏线条,最后全部落在宋裁缝的那把见到上……”
(2)“这件旗袍实在太合体了,即使里面没有英姿,但我却总能看出一个英姿在里面……她长长的脖颈,瘦削的背,慢慢凹下去的腰,前凸的胸,后翘的臀,移动的双腿重叠着向我缓缓走近……”
总之,小说《风月剪》的语言是极有特点的,它包含着语义信息的同时更传递出小说语言的审美信息。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我们不仅不会产生语言审美的视觉疲劳,反而一再流连。
经验与虚构的“暧昧”关系
鲁 敏
生有涯,而知无涯,我们永远掌握不了扑朔迷离的万种物事,何况手掌有隙,记忆善忘,就算曾经掌握过个一二三四,或许也是丢丢拉拉,严重变形。故而,不独记忆,甚或经验与体验,所谓的工作经历与人事往来,所谓的爱恨消长与得失寸心,均是不可依赖的——它们太渺小、太有限,它们,支撑不了我一直在膨胀着的创作欲望。那怎么办?好在,有虚构与想象,这个好呀,无边无垠,与天地同生共长。召之即来,来之即坐,相看不厌,缱绻忘返。如有善缘,记之录之,或可成就小说一章。
我的《风月剪》,正是这样的产物。
我是男孩子吗?我学过裁缝吗?我跟随过那温和悲凉的“宋师傅”吗?当然,答案全是“NO”,可我是个艺人,这是个小说。
话说回来,就如同哲人听说“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世上也绝没有“无缘无故的虚构”。它也是有倚仗的,是落地生根的,它跟经验之间,有着暗渡陈仓、藕断丝连的大暧昧关系。像是几万片树叶与根的关系,像是千丝万缕头发与脑袋的关系,像是云中风筝与手中独线的关系,再怎么狂放不羁,再怎么恣意汪洋,猛回头一瞧,跟经验还是脱不了干系,总得在过往的日月光阴里,有个影儿有个样儿。
这《风月剪》的影儿与样儿,是我幼时里关于裁缝铺的记忆,太美妙了,我喜欢一切带有专业气息地方或东西,比如,豆腐坊,木匠的工具包,赤脚医生的药箱,牛倌身上的味道,生产会计的算盘,在少年人心目中,没有比那更具有魔力的了。回过头来,说裁缝。这跟我妈妈有关系,她是个喜欢在穷日子里用穷办法打扮自己的女人,她年轻时,节省得要命,省下所有能省的钱,然后,最爱跑两个地方:理发店和裁缝铺。她甚至与那里面的师傅们建立类似现在的“VIP”客户关系,可以打折,或享受不排队、提前取货等等方面的优惠。
在这种愉快的消费场景中,自然,她总带着我,虽然我曾经为一块花样复杂的“的确良”布料跟她大闹过一场,哭泣长达一个黄昏——我认为,在她做了那么多件漂亮衣服之后,也该轮到我了。我也是个女人呀,虽然才八岁。这样的羞恼毕竟偶尔才有,大部分情况下,我有些像《风月剪》中的“我”,沉醉于那种碎布头与旧卷尺的味道,享受缝纫机所发出来的“专业”声音,并尤其着迷于大剪刀在布料上大刀阔斧地动作——现在想来,从心理学角度看,这是一种被压抑的破坏癖,我喜欢看到完整的东西被剪开,被重构,被变形,甚至赋予神性般的通灵,人们的情感和欲望……最后,我还要说到宋师傅。就算他在性取向上符合大多数人的理念,他还是会终身抑抑的。要知道,他实在太白净,太修长,太精致。在七八十年代的乡间,他这样的形象,这样的活法,在本质上,就是一个错误,错误就应该被擦去,被剪掉,被屏蔽。同样的,我们也可以知道,就算是现在,这个号称宽容的时代,同样,有另一些“宋师傅”,他们依然在被当下的“风月剪”所戗害,有机会的话,我会写一写那样的人与事。亲爱的读者,你且耐心等着。
(《风月剪》选载于《中篇小说选刊》2007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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