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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对于由于各种原因走出家乡的中国人来说,“家乡”始终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结。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恢复高考后,一大批农村莘莘学子从这个唯一的“龙门”跳进了城市的汪洋大海,磨千里无疑是其中的代表者,你看,他上小学时就历经千辛万苦,高考时尽管成绩优异,但为了减轻老父和妹妹的负担,仅仅报了个两年制的大专班,毕业后涉足商场,逐渐成了气候。但正是由于磨家坨唯一的成功,他和他的家人遭受了坨里人无尽的嫉恨。在算命先生的无端挑拨下,坨里人对他的父亲和妹妹进行了令人发指的折磨,老父惨遭毒打,妹妹被公开侮辱。然而,他回到坨子后的反应只是默默地投资打井、建学校,默默地和工人一起在工地上劳作。最后,在投资建祖宗祠堂的开工第一天,已经改名为磨家人的他被老族长、老支书一头撞下百仗崖底,摔得粉身碎骨。然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就在杀人凶手磨七爷向派出所自首后,包括磨千里父亲在内的全坨人都证明是他自己不慎落下悬崖的。在我看来,《头狼》以这样的方式结尾,既说明了农村宗族势力和传统治理方式的强大,同时也说明了,在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冲击下,这一势力和延续了几千年的治理方式注定要消亡,注定要退出历史舞台。
然而,我所关注的是,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磨千里的一系列行为呢?是他真的对传统势力屈服了吗?当然不是,因为他完全有能力把父亲和妹妹接走,起码可以把妹妹接走(老父自己不愿意离开磨家坨)。那么,就是他拿出来给磨雨雨看的、从磨家坨带到南方的一袋黄土了?而这袋黄土居然还影响到磨雨雨的一生,他每顿饭都要像离不开盐一样放一点黄土,“这习惯一直坚持到他年老过世”(286页)。那么,一个人对家乡的爱恨情仇居然可以物化到一袋黄土之中吗?
游子对家乡的眷恋,已经被2000年来的文学作品表现得淋漓尽致。唐人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已经成为思乡人的千古绝唱。可怜的崔颢,他是想在黄鹤楼上看到遥远的家乡开封吗?元人辛文房认为,李白登上黄鹤楼后,本来诗兴大发,但当他看到崔颢的诗后,感到无法超越,于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我宁可相信,当李白看到这两句诗后,这位浪漫主义诗人想起了自己远在西域的家乡了,立刻“低头思故乡”,泪流满面,哪里还浪漫得起来?哪里还拿得起笔?
于古人,游子是偶然;而于今人,尤其是改革近30年来,在工业化、城市化大潮冲击下的中国人,游子就成为必然。如今,近2亿名外出打工者,绝大部分父母妻子都没有随之外出,有的由于生计所迫,多年在外漂泊,他们的情感,已经不是“思乡”二字能够概括了。赵本山主演的《叶落归根》就很好地反映了这个情感(顺便说一句,能够反映农民工生活和情感的文学作品太少了)。我的一位朋友,学狗叫达到了可以乱真的程度,细问起来,原来是十多岁的时候,被当时的村干部逼迫得外出讨饭达一年之久。农村狗多,讨饭要和狗“打交道”,自然就学会了狗叫。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现在在大城市里外出还要跟在父母的后面,而他却要孤零零地一个人讨饭,家乡对他意味着什么?爱乎?恨乎?80年代下半期他大学毕业时,说什么也不愿意被分配(那时候还包分配)到他家乡所在的地级市。家乡对他而言是伤心的地方啊。然而,当他上个月在北京和我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却谈起了他家乡的旅游,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景点。他的感情是矛盾的吗?我原以为,人们对家乡的思念就是对父母的思念,而我已经把我的父母接到北京居住了,脑海里居然还经常浮现出当年走出家乡时记忆中的小村(以后尽管多次回去,但储存在大脑中的记忆居然十分顽固,不肯更新)和村头我家的小院。难道我是在怀念那座旧宅吗?外出开会或者讲学,经常有朋友问我:你是北京人吗?我总是慌忙回答:不,不,我是山东人。好像我做错了什么让别人产生了误解。实际上我在北京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在山东的时间,但北京对我始终没有家的感觉,自己始终像飘在空中的浮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头狼》的结尾处,青年女学生把在磨家坨旧址上拍下的照片取名为《根》,并获得了联合国大奖。那么,我辈根在何处?还是那个面目全非的小村吗?
李飞黄著:《头狼》,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