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的三轮车夫 

 

  你是个三轮车夫。

  你喜欢把车停在大酒店门口，恭候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

  同行们都笑话你：

  “你傻么？那里出来的人，有谁会坐你的车？他们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不会是穷疯了，幻想着得到他们慷慨的施舍吧？”

  果不其然，你总是拉不到客人。——

  在那样的繁华富贵之地，你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一辆又一辆炫丽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小轿车在浑浊的空气里扬尘而去，望着一个又一个妖娆得让人垂涎三尺的小女人依偎着男人的肩膀飘然而逝，然后，唏嘘不已。

  所以，在那雄伟壮美、气势磅礴的高楼大厦底下，你一分钱也没有挣着。

  所以，妻子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你：

  “你这个白痴！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着了魔怔了？别人都到学校、车站、棚户区、旧货市场去拉生意，你偏偏——！我们是穷人，我们只配赚穷人的钱！….现在好了，整个家就靠我这个女工来养活了，你满意了？可是，你知道吗，我的工厂马上就要倒闭了，我们的儿子说话就要上高中了！”

  倾听着妻子的控诉，你无言以对，只是叹息。叹息完了，便躲到卫生间里，用枯瘦的双手抱紧头，呜呜地哭泣。

  尽管所有人都不理解你，你依旧在大酒店外头坚守着——应该说，是守望着。

  守望，无论风和日丽，还是风吹雨打——哪怕是狂风骤雨。

  守望，以一种三轮车夫特有的姿势，蜷缩着身子，僵硬地坐着，宛如博物馆里摆放着的旧社会“劳苦大众”的塑像，眼珠儿一转不转地对着正前方。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一个沉闷得让人窒息的夜晚，一位从酒店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的醉醺醺的中年男子雄赳赳、气昂昂地登上了你的破烂不堪、肮脏至极的人力车。

  他肥头大耳，西装革履，长满肉的手腕上挂着一块金光闪闪的粗大的手表。轻飘飘的步态使得他圆滚滚的身子看起来像极了一个一戳就破的大气球。“真是雍容华贵啊，真是洒脱倜傥啊！”你暗暗地寻思着。

  “去‘盛世花园’别墅区！….懂得怎么走吗，你？”

  “晓得的，晓得的！您坐好！走喽！”

  你太激动了，猛地一下把沉甸甸的车子踏了起来，它仿佛在刹那之间注满了活力，迅速地往前跑——狂奔，那感觉就像要飞上天去了。

  你一面使劲地踩着车轮，汗如雨下，一面如同“他乡遇故知”一般嚷嚷着，兴高采烈：

  “瞧您一脸富贵相，您不是大富豪，就是官老爷吧！…...我老在这儿等客人，见过您许多次了，上回，您是开着车走的，那车真是漂亮啊，我都不知道它是啥牌子，少说也得几十万吧？再上回，您还带了一个姑娘，嘿，那女孩真是年轻啊，仙女的模样，魔鬼的身材！她一定是您的女朋友吧？您真是艳福不浅啊！——这种艳福，像我这样的苦命人，十辈子也不敢奢望！您说是不是？”

  客人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尽管答案再简单不过。你悄悄地回过头望了他一眼，看到他红通通、胖嘟嘟的脸上似乎是泛着微笑的。因此，他一声不吭，你便以为他听得很认真。

  于是，你继续快意地大声地说道：

  “您不知道吧？其实，所有人——包括我最亲的人——都不知道啊！我总是来大酒店等客人，不是为了挣钱，事实证明，在这儿是拉不着几个客人的。可是啊，我就是要呆在这里，在这里等，等一个机会！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和你们这些不是有权、就是有钱的人好好聊聊天、谈谈心的机会！…..我真的很想和你们说说话，就只是说说话啊！今天，我真是很幸运，老天让您成为了我的客人！——您可别嫌我唠叨啊！…..大家都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也不得不相信，现实的确如此，可是，我想，即使是天上的大神、地下的小鬼，也该好好地…..好好地沟通沟通，好好地说说心里话。您说是不是？”

  客人依旧没有丝毫的反应，而你依旧激情澎湃——语无伦次。

  “电视新闻把你们称作‘上流社会’，那么，我们就是‘下流社会’！电视新闻把我们称作‘弱势群体’，那么，你们就是‘强势群体’！我们之间好像隔了天般远，甚至，我们中间的一些人还恨你们——现在，不是有个时髦的词，叫….叫‘仇富’吗？哦，还有，还有‘仇官’！……我觉得吧，你们和我们得多交流…..多谈心，你们得多帮帮我们！……现在，不是有许多富人捐款搞慈善吗？不是有许多领导说要关注民生吗？我觉得这很好啊，可是，可是，远远不够呀！贫苦的人还有很多啊，像我，我就没得到一丁点儿的关注和帮助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臭骑车的！”忽然，一直静静“倾听”的客人厉声地吼了起来。显然，他很愤怒。

  “我…..我…..”，你着实吓了一大跳，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三轮车还在往前走，但已然丧失了先前的生命力。

  静默。一连几分钟，你惶恐不安。为了扭转尴尬的气氛，你缓缓地转过身子，面红耳赤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您，您别生气。我….我只是想说，只是想对您…..对你们说，我的….我们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

  “混蛋！你们艰难，关我屁事！——无聊，烦死人了！——你以为你是谁，道德家，社会学家？——本来是可怜你，送点钱给你挣，你却这样不识抬举！——给我停车！老子打的去！”

  客人发疯似地向前踹了一脚，险些踢到你。“咣”，这一声巨响，把你给震蒙了。

  等你回过神来，客人早已下车了，远走了。他没有给车钱，他只留下了满车的浓郁的酒气。

  凝视着客人臃肿的、似乎是悬浮着的背影，你重重地拍打着自己的脑门，滚烫而冰凉的眼泪夺眶而出。

从此以后，你远离了大酒店，远离了达官贵人才去的地方。——不再恭候，不再守望，乖乖地、踏踏实实地回到学校、车站、棚户区、旧货市场辛辛苦苦地挣“穷人”的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