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文学：追求“微言大义”，但做中国的“痛感神经”！

对影谈心                 《病》

     ——一位镇长的倾诉  

（《病》，韩志天小小说集，开始创作。）

  唉！影子啊，我的影子！我今夜才发现，你竟是这般的憔悴，瘦得没法看了，就像是枯树上的一根枯枝，只等着被风吹落，化作污泥了。

  唉！影子啊，我的影子！趁着老婆回娘家诉苦、儿子上城去鬼混、我孤单一人的机会，我要好好和你说说话——心里话！我就权当你是我的知音了。当然，你有权沉默，但你必须倾听，听完之后，必须保守秘密——或者，把你听到的抛进深深的黑夜里，任它沉沦。

  唉！影子啊，我的影子！……那么，我要说了！

  我，已然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可依旧是个、依旧只是个小小的镇长。——

  虽然，我是一粒穷乡僻壤中的芝麻绿豆，但有一点，我必须郑重声明：我应该是一个蛮不错的干部。我绝不是画幅好皮、自吹自擂，像某些官僚那样，“今天作报告、唱高调，明儿进监牢、戴手铐”。我之所以敢于毫无惭颜、毫不心虚的肯定自己，不仅有充足的理论依据，还有铁一般的事实做凭证。若是不信，且听我略举几个小例子。——

  首先，我勤勉肯干。

  全镇人民都知道，凡是要紧的工作，譬如，计划生育、催种烟草、督促拆迁、拦截上访之类的苦活累活、吃力不讨好的活，我都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

  去年，马老太太死在了县人民医院，马老大纠集了百十个村民，拉了几十头黄牛，要到县政府去示威。领导得了消息，命令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进城”，于是，我一路跟着他们，几十里地，新买的皮鞋都磨破了。半道上，天黑了，乘着他们走得疲惫不堪，我就绕到他们前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他们相信政府。我苦口婆心，可他们不听。最后，县长领着一大批“公检法”来了，他抓着高音喇叭，做出了“赔钱”的承诺，马老大他们才打着哈欠，拉着牛往回走。

  此类的事情，实在是很多。总而言之，领导们闭着眼睛下达的指标、任务，我总是睁大眼睛、明明白白地去完成，以至于现在，夜很深了，十分困倦、非睡不可的时候，我都是双目圆睁的——合不上眼，自然而然就失眠了。

  妻子说我有病，我也认了，谁叫我干起工作来那样拼命呢？——嗨！为了人民群众，失眠算什么？哪怕有一天，抑郁了，自杀了，也是死得其所！…..不过，真的是为了“人民群众”么？我做的许多事情，尽管自以为恪尽职守，但镇子里的人并没有更快乐、更幸福啊！

  不想这个了，一想起来就烦闷！——至少，我不是个尸位素餐的庸官；至少，和那些肥得流油、挺着将军肚的同僚们比起来，我无愧于心！…..无愧于心，又如何呢？十几年了，都只是区区的正科级！那些臃肿的酒囊饭袋却能长出翅膀，高飞起来！

  唉！

  ……..

  其次，我理解乡亲们，非常的理解。

  人活着本来就很不容易，更不消说，活在这块长不出金子的黑土地上。

人穷了，就想发财，想发财，就不听话，不听话，就不好管治，民风也就不可能纯朴。这本是千古不变的铁律，更何况，现在这年头，干啥都要花大钱，特别是看病和上学！——

  上个月，牛老幺的一大片田地要征去建厂房——其实是有钱人来圈地，他竟狮子大开口，索要二十五万的“赔偿金”，不给就到市里、到省里去上访。县长们气坏了，大骂他“趁火打劫”、“钻政府的空子”、“想做二百五的一千倍，做梦”，陈副县长甚至嚷嚷着要以“敲诈罪”法办他！可是，我倒觉得，老幺会开出这样的天价，应该说是情有可原的，他也是让生活给逼急了。想想看吧，他老婆患了绝症，大儿子要娶媳妇，小儿子又该上大学，嫁了两个女儿得的几万块，又叫自己的兄弟骗了个精光！我对他，是怀着深厚的同情的。——当然，同情归同情，作为被领导的人，我也只能照着上面的旨意，陪着公安局的同志去给他做“思想工作”，最后，八点八万成交。——那天，他捧着钱哭天抢地，泪流满面。这一幕，我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忘怀。想起来，真不是滋味！

  唉！我理解乡亲们，可乡亲们不理解我。我心心念念为他们，可在他们雪亮的眼睛里，我不是兄弟，不是公仆，只是一架制造麻烦甚至痛苦的机器。我的身后，只是唾沫星子，只是诅咒声。我很委屈啊，我很无奈啊！真的，真的——。可是，又有谁知道呢？——孤独，孤独啊！

  当然啦，一切都是我自找的，谁叫我非要做这个官呢？

  唉！

   …….

  再次，我两袖清风，洁身自好。

  有人说我在省城里有好几套房子，说我不惜重金把儿子送到美国西太平洋大学去镀金，说我在哪里哪里包养了多少情妇，说我每月都要买奢侈品给老婆、作为一种独到的安抚措施，…..。

  纯属讹传，纯属造谣！我只是按月拿两千多块工资而已，不要说省城，就连县城的房子，我也没能买得起，所以，我至今还携家带口住在镇政府的宿舍里，连儿子将来的婚房都成问题！至于我的儿子，西太平洋大学？哼，高中毕业三年了，现在还是家里蹲！至于情妇，至于奢侈品，那更是捕风捉影，天大的笑话！用屁股想想都知道，我搞得起那些，还会当十几年的小小镇长？有那样多的钞票，我早就升到九霄云里去了！

  我是读着《廉吏传》长大的，我最佩服海瑞和于成龙了！我一直是以松竹自喻，以廉洁奉公为荣的。所以，我从不收礼，更不收钱。

  昨天，宣传干事小刘来找我“谈工作”，提了两瓶茅台、四条中华，要求我到县里面给她说好话、造舆论，好让上级领导能够放心地“破格”提拔她做本镇的副镇长。我一句话也不说，连人带物，一起请出门去。我这样做，铁定得罪了人，得罪小刘不碍事，关键是她的姐夫，饶副县长！我自己倒无所谓，一来，我有我的原则，二来，反正没有升迁的指望了，反正不是第一回让小饶不开心了。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那臭婆娘竟然发起火来！莫名其妙，这干她什么事，她又不是不晓得我的为人！——唉！

  她数落了我一整夜，今天又离家出走、找我那杀猪的老泰山抗议去了。她真的是无理取闹啊！你想啊，那小刘虽然长得漂亮，生得像妖精一样，但是她毕竟才初中文化，来镇里不过大半年的光景，而且，十分懒散，对群众态度傲慢，生活作风也不好，凭什么做副镇长，哦，就凭——！哼！我若是真的照她的意思做了，民间指不定怎么传呢，一定有人会绘声绘色地编一段我和她的风流韵事，让我代替小饶县长受过，哼，我才不干呢。而且，若是飘进了臭婆娘的耳朵里，她肯定要大闹一场，不分青红皂白！

  唉！清廉又如何呢？为人正派又如何呢？每一年县里、市里评定的“廉政标兵”、“三好干部”，都轮不到我啊！——真希望有一天，能累死在岗位上！

  幸好，臭婆娘只是个农妇，无论她怎么怨我，都不会和我离婚，毕竟我端着铁饭碗！——幸好，幸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

  唉！世风日下啊！人心不古啊！

  唉！

  …… ….

  影子啊，我的影子！你瞧，我说是略举几例，却又不知不觉，扯了一大堆！一大堆的废话！——没办法，心里实在苦闷啊！

  我仿佛是在汇报工作啊！也罢，我权当你是我的领导啦！——可是，对着领导，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这般推心置腹、开诚布公的！不敢！

  影子啊，我的影子！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啦！从今往后，我心底的苦水都要朝你头上灌啦！你得耐着性子，陪着我熬过这几年啊！等到退休了，我或许能让你闲下来、能让你胖起来！

  唉！我都五十多岁了，本该乐天知命的，可是——！

  唉！

  …… …..

（特别说明：本篇小说“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