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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长亭》

(2011-02-22 19:55:18)
分类: 札记︱素淡年光。

 

 

 

1

火车奔驰。西北初冬的平原,满目苍凉。暮色笼罩,远处雪山绵延出流畅轮廓。收割后的麦田一片潦倒。车轮节奏中,玻璃窗外掠过河流、村庄、山岭、树林、天空。稀薄云层渗漏出紫灰色淡光。直到夜色降临,如黑布覆盖一切。偶尔有零落灯光闪烁穿过,明灭不定。她站在车厢连接过道的窗边,长时间凝望流动中的风景。有时观察他人。


夜晚十点。她把相机收进背包里。走过狭长过道,身体在行驶中摇晃,仿佛踮脚走在大水之中。餐厅车厢里,一身白色工作服的初试和服务员聚在座位上聊天休憩。空气中有烹制过后的油腻食物气味。她询问,是否还有东西可吃。一个肥胖的男子应答,没有。十一点之后才有夜宵供应。火车抵达望川车站,是在深夜十点四十分。


她觉得饿。但知道在一些境地里无计可施,人失去控制权时,顺从是可靠的状态。她转身走回去。封闭闷热的车厢,满满人堆昏昏欲睡,脱掉的鞋子,吃剩的食物包装袋,地上的垃圾,发酵般臭味直冲鼻心。习惯之后,气味也不再凸现,可见麻木的重要。她很久没有坐火车。坐火车令人回到世间。坐火车更接近旅行的模式。


白色灯光使人脸色发青,神情疲乏,浇注在卑微境地。这种惨败的光,常使他想起小学时做作业的厨房桌子上的灯。夜饭时,煮好的菜一碟一碟摆出来,灯光让事物失去色泽和生机,如同被漂洗过一样,萎靡不振。这样的处境,以这样的食物填塞,被推进长大,人的骨骼日益积累一种膨胀的贫乏。总是总的是不安全的。总是觉得是饿的。总是觉得来不及。总是觉得亏欠。生命诸多天性匮乏指出。只是有些人不自知。有些人却有着格外敏感的羞耻之心。


也许因为逆反性情,她后来对美、敏感、丰盛、活力等种种细节,有一种小心和贪婪。一片树叶,一缕光线,一处阴影,一团光斑,一根丝线……都能让她心驰神往。也因为如此,她对M总有未曾适应之处。他是无法专注于当下的人。不自知,便与耐心和优雅失去联结。一个本质粗枝大叶的男子,不会有爱惜和欣赏对方的能力,衍生到情感的关系,所有女人,在他的处理中,不过都是用来填充的物质。


他缺乏能力去理解和关注对方的心灵。每一次重来,又都是拿出最低级的欲望来交换。如此恶性循环。他总是在匮乏和厌倦着。不管是他的妻子,还是她,都无法使她真正满足。


没有未来充满动荡却貌似难以挥别的关系。她能够记得的,始终是一个场景。上床,下床,然后告别。她趴在枕头上,抚摸手背,轻轻抚触手指、指头、指甲、白皙皮肤下凸起的青色静脉,蜿蜒而有力如同起伏的山岭。他们仿佛在诉说:你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她热衷徒步和控制饮食,身形一直纤瘦。这双手呈现出某种内心属性。她的感情强烈,在关系里跑得过快,情不自禁,就超越身边的人。那些人,有些也许有过约定和期许,希望陪伴在一起更长时间,或者有无可能持续一生……但最终看来,这些愿望不过都是天真。


卫生间的门打开。不用转头,她也知晓他热气腾腾围着浴巾出来的样子。逐渐捡起衣物,身上洗净粘缠气味和液体,干净镇定,像刚出窑的瓷器。穿上西服,恢复原状,变成体面的中年男人。身材依然健壮,面容英俊,混杂着年龄带来的沉定。他说和结婚十年的妻子,已经多年没有做爱。说,与生活中过于熟悉的人一起,无法做出放弃的事情。他在她身边,到放心成为一头玩耍的野兽。


太熟悉的人,不做放肆的事,可以做其他的事;生育孩子,陪伴他的父母,出席他的公司宴会,一起招待同事和客户,每一个夜晚同床共枕入睡。而一个不太熟悉的人,除了一起做放肆的事情,其他却百无一用。他不知道这样的话会伤人的。最起码在当时,她想她还是在爱着他。女人经由肉身欢愉而迷恋一个男人,是一种愚蠢的本能。但最终,这也不会是能够让女人安静下来的东西。


2

他说,我除了跟你做,已对与其他人做失去兴趣。我会对你厌倦吗,我不觉得会。你的身体,对我来说是最合适的。又说,你不会知道你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那块柔软的地方。只有我自己知道。最后照例说上一句我爱你。


从认识至今,他说了太多遍我爱你,有时还变换语气和神情,以各种方式热烈表达。直到她对这句话彻底免疫,最后甚至被逼迫出某种歧视和反感,隐隐还带有一种恨意。他如何能够把一句带有神圣意味的表白,堕落成一句碎叨叨的衰弱的问候语。这是一个极其有利的过程,犹如把一根钢丝扭曲。一些女人哀求男人说我爱你。而她则多次哀求他不要再说。有一次她大声制止他,说,不要再讲这句话,我真觉得觉得恶心。这是亵渎。


她更想做的,是回一句粗鲁的脏话,让他快速滚蛋。反正他迟早要推开门离去。如同每次窗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灯光从树影中掠过。她知道他走了。他还会来。他又会走。


他知道什么是爱?也许他不知道,他只是装作知道。也许他知道,却始终装作不知道。


3

她是单身女子。没有找到适宜伴侣,没有结婚前景。个性清高无法服从相亲,社交又及为封闭,可算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除了一个可以时而上床的男人,在这个城市,她真的跟谁都不亲。这四年,他很小心,她从未怀孕。她对婚姻其实没什么兴趣。也不想生孩子。她的姐姐38岁高龄剩下一个男孩,对待孩子于心挈挈于心。孩子脸上蹭着衣服,皮肤稍有些过敏,她便哀痛担忧。余生至少要10多年,是在这样的琐碎劳碌重复波动中度过。通过他,他也知晓婚姻的黑幕。男子在外边如奔窜玩耍的野兽,回到家把妻子摆设起来,如同供奉一枚矜贵花瓶。这其中渗透着多少的谎言,多少麻木不仁。


与其这样,不如找一个玩伴嬉戏到底。


他们没有找到比对方做爱更热烈投入的对象。互相控制肉身。这个游戏中,是他在玩耍她,还是她在玩耍他。他们谁是谁的玩具。游戏需要分为,不可追问。人若不自欺,如何自娱自乐。这种玩伴关系的无情和寡然,是在时日久长里慢慢凸显的。如同只能以薯片牛肉干话梅之类的小食填充的人,终于体会到肚腹膨胀的空虚。


你吃不到健康的属性自然的结实的粮食,你再接,你试图告诉自己饱了,但胃里全是废物和填充物。他们提供躁动热腥的热量,唯独没有营养。你总是在饿着。你其实需要一碗干净、温润、平衡有暖意的白米饭。一颗颗清香米粒,咀嚼咽下,给予充足的融合,踏实的补给,恒定的滋养。但你没有。


这是一种陷入沼泽般的境地。


4

有几次,她梦见自己是个戏子。置身于一个偏远村庄的古老祠堂,华丽腐朽摇摇欲坠的戏台,颓毁之势已如同沉船。台下黑鸦鸦一片,面目不清的人群,屏住声息不发出声音,如同隐藏着一个蓄势待发的阴谋,却不会有人试图暗示或透露给她。她是被瞩目的被遗弃的一个。完全不得要领,也无法融入集体。而集体在等待一个孤立角色的演出。


先不管内心惶恐,清一清嗓子唱将起来。由丹田提起的气息冲出喉咙,空荡荡的屋檐廊柱,被妙曼的曲调弥漫充盈,轻轻震颤,空气丝丝入扣。肢体摆动,手指,足尖,腰肢,肩脖……微小变化流动层次逐个递进。这般收放自如,如同一截柔韧丝绸。她在一种全身心的开放状态中,擦绝意识冷淡的抽身而去,脱离压力中的肉身,在距离舞台45度左右俯望位置,看盛装自我,陷入半幻半真的专注和空洞。


现实中,职业也是一种表演。她做电台主持人,主持午夜时间谈心节目。其实没有任何凡人拥有资格试图图点拨他人,给予截然分明的评断、建议、定论。人间的困惑都是糊涂账。深夜打入的电话,哭诉丈夫外遇、恋爱挫折、朋友背叛、上司打压家人反目……种种哭泣,困惑,悲痛,不甘,愤怒,绝望……这般情节生动,个性鲜明,却不过是人间深沉的无明。我们与外人斗,与外界斗,唯独看不到自身缺漏。不想面对,也无力面对,只愿睁着证明自己无辜,正确,纯洁,诚实。伤害的确由诚实的愚昧和偏见而起。


她有和资格做午夜电话里的一个救世主。至今没有找到伴侣,与一个已婚男子纠缠,半真半假,也未必是爱,却打着爱的旗号却坦然行使肉身之欢。什么是爱情。有时爱情过于黑暗,迫使人露出真实自我,榨取出人性自相矛盾的痛楚:自私放纵,胆小邪恶,伪善堕落,喜新厌旧……却又事出有因,总是持有不轻易浮出水面的脆弱理由。她因此在主持时出言犀利刻薄,不留情面,反而搏得情医明报,深受听众推崇。


医生本身当然也可以是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将错就错。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梦象征她在生活和情感中的某种处境。人人看她演戏。人人与她无关。她的灵魂是一个戏子,注定已两个界面平行。台上,台下。明中,暗中。人前,人后。有时陷入癫狂,不能出戏,忘了自己是谁。有时异常清醒,想起了自己是谁,失魂落魄,找不到回家的路。


5

列车员开始提醒进站。她从座位底下拖出登山背包,穿上黑色挡风外套,带上羊毛帽子。肚子在深夜抵达陌生小城车站。他投宿Z家里。Z安排人开车过来接她。走出月台,人迹荒芜。这不是旅行季节,没有外省人的踪迹。她看到一个男子站在树下抽烟。虽然夜色浓重,但那张俊美面容,依然在闪烁出光泽般的,对人发出声音。发白褪色牛仔裤,球鞋,羽绒服。说不出来的蔫蔫糟糟,神情委顿,眼圈下面都是暗的。只有眼神是活的,那里有汩汩流动的水源。她朝他走过去。她知道这是在等她的人。


他说,我是C,走吧。她跟他走向一辆灰尘扑扑的破旧小车。她坐在后排。他发动了车子。他说,你知道吧,从火车站到家里,有很长时间。大概有连个小时的车程。那边靠近望川石窟风景区,离城区却很远。她说,我知道。


一路沉默。车子在深夜空旷的车道迂回行驶。她心想,如果他只是一个本地中年男子,寻常司机的模样,她还会不会这样镇定。他的普通话发音很标准。她说,你从哪里过来。他说,北京。我辞了工作,暂时有时间,来这里玩,Z是我表哥。她问,你打算待多久。他漫不经心的回答,20天了,再过1个星期,差不多要回去。


她看到他的侧脸,他的鼻梁,嘴唇,下巴的线条无可比拟,浑然而完美。她又转头看窗外,夜空漆黑一片,星星湛亮,闪烁如同泪光。远处有田野零星灯光。车灯照射两边,全是起伏高耸的山岭。唯一区别,火车上沿途所见的山都是荒芜的,裸露的。这里的山却意外的郁郁苍苍,全是茂密茂盛的绿树,地貌如同浙东般秀丽。真是诡异。


她摇低窗口,闻到扑面而来的冷风中带有湿润气味,是植被和泥土的清香。


6

Z
是她20岁时的前男友。那时她读新闻系,他画画。厮混两年。他比她大7岁。她毕业之后回去上海,跟他断了联系。年轻恋情就是这般轻薄,翻脸无情。Z之后去了法国,机缘巧合,在国外举办展览,卖出一些作品,博到虚浮声名。又娶了一个法国女人,生了混血孩子。10年后,也算是海归的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回北京之后,有了余裕可以选择生活方式,便回到童年故乡,父母的祖籍,在望川石窟附近村子里租下一大块地。盖楼,种地,画画,带着老婆孩子过上田园生活。两个学龄的女儿已被送去。男孩两岁半,带在身边。


10
年之前,他们是顽劣自私的恋人。10年之后,他有了家庭孩子,有了名气声望。她则成了电台情医,附带成为一个情感黑暗故事的主角。偶然机会,他们又恢复了联系。情爱痕迹早已荡然无存,沉淀下来的心情,倒流下轻浅暖意。也许,年轻的恋情不存在辗转伤害的痕迹,内心没有累累阴影,反而能掉转回头,重叙旧缘。在MSN上间或有些聊天,时断时续。在她面临情感终结的时候,一度消沉难以自续。她说,你不如来看看望川石窟。出门走走。可以来我家里做客,见见我的妻子和孩子。她接受了这个邀请。这也是她唯一可以采取的方式。


Z
穿旧日的灯芯绒裤子,细格布衬衣,但已成为略带松弛之态的男子。也许跟喝酒有关。他说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件事情,是走进厨房,打开储存室的门,取出一瓶啤酒打开痛饮。艺术家要把日常生活作为牺牲摆上创作的祭台,否则难以进入一种能量的核心。她见过他的画作,他热衷宏大的形式化的概念性的主题,对政治和结构有强烈兴趣。这和他个性里某部分的无趣和平庸是成对应的。


她觉得缺少对事物真实细节和生命力的关注,那也许是因为他无法察觉。但他操纵技术,还是取得专业领域里一定程度的认可和确认。如果说,这不是出于幸运,那么,就是一个艺术评价系统的整体问题。但这无关高下,不过各自遵崇的点不同。她从不轻易对他的作品发表评论。她只觉得,这个男人,作为10年前一个过去世的恋人,现在依旧对他耐心付出某种程度上的关心和照顾,这是一种友情。也是他们得以维持联系的基础。


7

妻子活泼大方。孩子可爱稚气。


客房是孩子会进来休息玩耍的小房间。白墙壁上由手工描绘的色彩斑斓的图案,即兴,拙朴,童真。一个床垫直接摆放在墙角。地上有一块旧的麻质地毯。小桌,小椅子,漆成草绿色的玩具木马。牡丹花凤凰图案的圆布棉垫,天蓝底色上浓烈的红绿蓝搭配。一盏仿古式台灯,灯座是清朝装束的泥塑人偶,穿着旗装,带着头冠,五官分明。红色窗帘印有小象和梅花鹿的图形。


洗手间里淋浴的热水很烫,但暖气还没有来。她脱掉衣服,在冰冷空气中快速地冲了澡,穿上干净内衣的时候,身体微微颤栗。躺在床上,用棉被紧紧裹住自己。准备关闭掉手机,看到里面显示两条待读短信。一定来自M。她直接删除。在她彻底放手的时候,他却心有不甘。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扰。使用过太多次。一个实力不强的对手所仅能持有的,尽可能以拖延来控制对方的招术。如果力量够大,何必如此,能够拿下,一次解决。拿不下,愿赌服输。


何必。何必如此。最后只是让人觉得狼狈和不堪。


她说。有时我们喜欢一个人,却尊敬对方。迷恋过对方,最后却轻视他。这并不矛盾吧……他说,是。这并不矛盾。


她是真的不想他了。她在内心确认过此。她在关系里,是那个冲刺速度过快的人。最初,她对他很冷淡,他很热烈。慢慢,她开始依赖他,他对她很冷淡。如此反复纠缠。最终,她一下子就冲到了前面。他想拉住她,却不再可能。


她感觉到心的过程,逐步清澈,沉静,安定,干净的过程。仿佛是在某个秋天的黄昏,乘坐的出租车经过河上的大桥。下班高峰,车子拥堵行进缓慢。她长时间凝望窗外的暮色,以及那条河流在薄暮和余光之下的形状,河边有柳树,有孩子,有一群鸽子飞过,停着两辆自行车……她感觉到这颗心盘旋很久,此刻终于笃定而安全的着陆。是的。她落在了结实的大地上。他不再是那个在情爱欲望的黑洞里翻腾煎熬着的女子。没有人知道她经历和感受到了什么。只有她的身体和心,知道她的秘密。知道她经历过的风暴、战争和洗礼。而此刻,她回到了自己身边。


如果说,这是最终能够释然和完整的一个结果,唯一的损失,只是,她不再爱了。


8

她再次成为一个不再爱或被爱的人。但什么才算是真正的爱或被爱。她经过的这一切,最终看起来更接近是一种游戏或者耍弄。没有善良,宽悯,付出,牺牲,照顾,呵护,温暖,承诺,未来……只有反复的谎言,模棱两可,回避,退却,拖延,冷战,欲望,占有,放弃。如同一只猫玩弄将死的耗子。没有什么记忆可以值得被想起和怀念。遗忘之后,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有。这就是欲望的关系。


也许山区的空气清新,含氧量高,她的睡眠十分沉实。连梦都没有。醒来时,窗帘透出亮光,没有拉严的边角处看见远处幽幽高山。她穿上白紫褐碎花的丝棉袄,把一把长发撩起,随意挽在脑后,去厨房倒热开水喝。C在那里。穿一件粉色的厚棉T恤。日光之下,他的脸部轮廓更显的鲜明完美。上天造人,似乎对某些人的模型有偏爱,每一根线条无可挑剔,不存在纰漏瑕疵。莫非在那一刻,它的心情格外好吗。这样的男子,该去做个模特或小明星。但他不过是现实中一个落魄而略带失意的男子。


他冷峻的注视着她,没有露出笑容,也没有开口说话。她经过他身边,却觉得与他在一起很近。这种感觉昨日深夜在火车站初相见也有。她对他没有隔膜陌生之感。难道只是因为他长得美吗。或者说,她对美的存在从来都是这般小心而贪婪。


早饭是咖啡,Z太太动手做的全麦面包,从城市带回来的黄油,本地水果。C只喝咖啡,趴在露台上抽烟,像个自闭症的少年。Z说,C的年龄是32岁。他说,我这个弟弟是被宠坏的。从来没有正经读书,正经工作,东游西逛,脾气古怪,只是身边人都纵容他。在他身上,有特殊的组成,三分之一是能量奇特的儿童,剩余是兽类和一个失败的成人之间的组合。她说,那你的意思,他到底是聪明还是弱智。Z说,难以归类。但我一直在他身上找到类似灵感的冲击。他又说,C能让不同年龄的女人喜欢他。她对自己又是放纵无度,有时宅家里闭门不出,谁也不来往。他前段时间刚失恋过一次。


所有失恋故事大同小异。30岁之前虚耗时日,30岁之后,被父母强迫进入家族企业公司尝试工作。他始终对商业无法适应,却遇见一个接近完美的女孩,从未有过的热烈恋情。只是她野心大,有自己的事业,和合作方老板态度暧昧。也许未必想离开他或真有什么其他事情,只是被他发觉。孤傲的他无法容忍她的迟疑不定。冲动之下,一拍两散。


最终,他一直没有能够从这份仓促结束的感情里干净脱身。也许这段相爱无法被轻易替代。被伤害和辜负的感觉,难以剔除干净。


她说,如果真的爱对方,人会甘愿放下自尊。但若选择了自尊,可见最后还是更爱自己。这没有什么不对。我们爱人,不过是为了爱自己。普通的感情,都是这样的。其实女人跟他在一起也很难得到安全感。他自己没有任何人世的目标,也不以此觉得重要。


Z
顿了顿,说,看样子你真的成为了一个自身有缺陷但无损专业水平的电台情医。想得那么复杂,看得那么清楚,有意思吗。什么时候,你才能以一颗单纯而柔然的心去生活,那时候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有时候挺为你觉得可惜,还有一种难过。柔情似水的女人,在这个世间都无法存活了吧。剩下的都是男人般坚强的女人。那做女人还有什么意思。然后他若无其事倒出一杯新咖啡。说,等会让这个没有人世目标的男人开车送你去石窟。


9

他们把车停到石窟的停车场。还需在盘山公路上行走40分钟。出于淡季,平时载客用的电动车停止运营。空无一人的山道,树林都还是苍翠的。一些不知名的白色絮状小野花在盛开。偶尔有鸟鸣想起。他们的走速很快,已习惯以沉默与隔膜并存的状态共处。语言的阀门始终没有打开,客流的波浪里充溢着声响。她有一种直觉,他其实可以有很多很多话,说很久很久的话。在某个时刻他就会开始。一次彻底的认真的投入的倾诉,不需要反映和共鸣。这种预设,让她觉得此刻一切都很合理。


除去敦煌之外,这是她所见到的另一个极美的石窟。美得壮大,美得颓败,并且在冷清的冬季,美得如同被世界遗忘。


一条长长的廊道,一侧是木栏杆之外的悬崖峭壁,一侧是一间连着一间的龛室,每一间都有53米左右高的壮美塑像,映衬腐蚀剥落的残存壁画。菩萨的面容和眼神,超然世外的平静和自如。那天,只有他们两人在此地逗留。天色萧瑟,寒风凛冽。菩萨所面对的空旷山谷,层层延展的山峦,如同一幅画卷。她长时间地凝望这些存在,并不着急把所有开放的石窟看完。走走停停,有时只是闲散的远眺天边。


他说,坐火车千里迢迢赶过来,只为这样消磨一个下午吗。


她说,就是想过来和它们待一会。已到年末,今年很快要过去了。明年会是很好的一年。


为什么会这样认定。


最坏的已经存在过了。接着回到来的,只能是转好的东西。


她说完这句话,费力地想在脑子里回想M的形象,为了确定这个救人曾在她心中存在的空间。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脸,遗失所有细节线索。最后一个记忆,是她在城中最昂贵的五星级酒店里与他不期而遇。她从电梯出来,拐过大厅,转角处突然看见站在前台附近的M。穿蓝色衬衣,西服,身边站着一个女人,高跟鞋,丝绒旗袍,长直发,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打扮讲究的一个时髦少妇。他们已经有相似的脸部轮廓和笑容。传说中的夫妻相,她想。他们在轻声愉快交谈,她看着那个女人的神情和眼神,是她在共同四年里从未见过的。


所以,这个男人其实是完全陌生的。

他本来也就是不属于她的男子。而为什么,要到这样的时刻,她才能清明的了悟到这是个误会。


然后大概是他的总部上司从门外走进来,她听到那个熟悉的男生,其他的都听不清楚,只听到一句,这是我太太……她执拗的不离开,待在拐角隐蔽处,一动不动观察这一小簇人围在一起寒暄,准备一起去晚餐。他摒弃掉她之后的世界其乐融融。事实上,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逃避她。逃避她的电话,短信,又不愿意干脆的表态和结束,就这样没有骨气和担当地软弱着,拖拉着。他除了在床上的那一点野性,还有什么。或者说,他对她,最终有的,就是这样一点东西,是她自己衍生出了其他的意义。这分明只是一个她梦见过的独自表演的舞台。


他甚至在前一日,还在短信里试图安抚住她,说,我多么爱你,你不会知道。而真相就如同她眼前所见,他的生活完好无损,他根本不会为她做出任何牺牲。她说,你如果想继续,不管是哪一种形式我都可以陪你走下去。我只要你说一句实话。她终究厌倦了他的谎言,他的言不由衷。有没有一个男人有胆对女人说,我就是想跟你玩玩,其他我什么都不想?如果他这样说,也许她还会对他敢说出实话略有敬意。


事实告诉她,她真是小看了男人的面子。他宁可把谎言一直重复下去,也不会舍得戳穿自己。没有自欺欺人,游戏怎么会有意思呢。她居然如此执拗地要跟人性较真到底。所以必败。


如果说,她对身体里的血性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了解,她就知道在此刻不必试图自我说服。在他们打算撤走的最后一刻,她快步走过来,当着他上司和妻子的面,狠狠用反手在他右脸抽上一个大耳刮子。到了尽头便在无话可说。她转身向门外走去。没有人试图来追赶她,连发声都没有。也许所有人都愕然,不能够做出及时反映。


她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摇上玻璃窗的时候,警觉浑身颤抖不可自制,眼睛里一片干涸。右手手背因为用力过度,已僵硬不能动弹。


10

再没有相见。他还是尝试打过很多电话,发过很多短信。坚持不回应。时间一长,对方自然明白过来,一切不可挽回,戏终于走到面对落幕的一刻。再不起身鼓掌谢幕,收拾衣物离开,就显得勉强、局促和无聊。所有的开端,高潮,终局,都已呈现。Midi出来,形式再无乐趣。


只是无法预料这结局如此潦草。四年前,他们在一个熟人的生日宴席上初初相遇,为彼此动容。三年前,他们还谈论过是否能过在一起。两年前,他们经历不断分分合合的戏剧场景。一年前,她为已滑入下坡的关系时常失眠并痛哭,一个月前,他们被命运以挑拨的方式作出安排,立时截然成了陌路人。之后将再不联系,当对方在世上已彻底失踪或全然死去。


原来告别和遗忘,才是余生大半辈子要做的严肃事情。相比起来,狂热的恋爱,近同一个喷嚏。


什么叫持久忍耐。什么又叫恩慈温柔。这是人们需要仰头观望的标准,如同夜空里的星辰。即使如此,除了瞻仰它的光辉,其实它跟我们的现实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


11

彻底卸落之后,她出门去看一个石窟。她在路途上想到,这个关系是让她整个四年都无法喜欢上自己的原因,也就是Z所说的,无法以一颗单纯和温柔的心去生活。她憎恶和轻视自己,于是也附带憎恶和轻视M。这是一致的。这份情感让她觉得自己奇形怪状,丑陋之极,一颗心僵硬扭曲,失去信任、热情、和诚意。


她需要的是一份实际、厚重、笃定、温暖的感情。清香糯软的大米,一日三餐,踏实有序。关心,照顾,付出,牺牲,为琐碎操心和争论,却知道彼此难分难舍。走得再远,有一个怀抱可以回归。月光下喝酒,说说聊聊,这样到头,老死也不显得寂寥。一个长久的真诚的伴侣。而不是被嘴巴里反复播放无伤大雅但毫无意义的我爱你,不是床上的干柴烈火,告别之后的各不相关。这般没有共同的未来和牺牲的关系,太过冷酷,也很廉价。像垃圾食品,让人越吃越觉得匮乏,焦躁,不明所以。


此刻,她靠在山崖上,用相机自拍了一张留念的照片。看到30岁女子的面容,略呈停滞疲态,一双眼睛重新沉淀,得着清澈和安定。她至少又回到自己身边。


驱车回到Z的家中,已入夜。他们去餐厅吃饭。Z没有带有妻子和孩子。她跟他们一起,也如同一个男子,三个人抽烟,喝酒,烟雾缭绕。隔着一张桌子,她看着坐在对面的C,他的确美而不俗,郁郁不得志的模样,这个男人不是为了工作和家庭而存在。他无法具备这种平庸而强大的能力。他是一个弱小而脱离的人。他是无法长大的一个幼童。


喝到凌晨两点,三个人回去,在楼梯口互道晚安,她其实只有6个小时的睡眠,8点多要动身去火车站。她在空气冰凉的浴室里洗澡,身体依旧微微颤栗,皮肤激起。躺下之后用棉被裹住自己。窗外洒进来洁白月光,能够模糊辨认墙上的手工绘画图案。一种隐隐的惆怅,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但又能够等待什么。她听到他走进了浴室,他开始洗澡。他洗了很长时间,热水哗哗作响。然后他推门进来,直接在黑暗中走到她的床边。


她背对着他,蜷身而卧,不发出声音,他掀起被子。


12

先是面对着她的后背,默默躺了一会。静止空气里,呼吸起落。然后他靠近她,没有说话,拨开浓密发丝,亲吻她后背与后脖子交界的那块皮肤。温柔而略带迷茫,仿佛不知道要做什么,却本能地向前。这动作的力度和节奏,她觉得熟悉和信任,不需要花费时间去适应消化。他的肉身,在靠近的瞬间,就即刻融化一般。难以分解,粘连会合。


他脱掉她的衣服,脱掉自己的。从背后抱住她,双手穿越过她的肋下,胸口,抵达下颚,粘稠的抚摸她的下巴边缘,脸颊,又长时间游移在脖子上。她能够分明感受到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一种依恋。他让她感觉在被包裹和溶解。强烈的孤独。单纯的热情。某种无助。对温暖和陪伴的需索。所有这些汇聚在一起,是他的欲望。他的欲望像纯净的火焰。


因为陌生,她没有试图用手去触摸他的身体。只是感受他在她里面的形态和动作。她的身体太瘦,体腔有一种把它紧紧包裹起来扣住不放的感觉,肚腹略有隐隐酸胀。他的器官很漂亮。干净,均衡,安静,警醒。它运行着属于自身的真理。一种怪异的感觉。他们在这一刻紧紧地胶合在一起,完全不可分。这样紧密的一体。他发出轻轻叹息,说,你的身体真好。很舒服。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从侧面翻转到她的正面,在某刻完全停顿,已减缓这难以控制的刺激。如此,反复的,长时间的,用肉身与她沟通。来自一个男人的全新的表达方式。他说尽了他的语言。


而人的伤口,难以示众,也无法说明,只能分头各自找到角落躲起来不为人知的反复舔动,知道创痛痊愈。最终要面对的现实是这个。即使某一刻,我们可以是一起围绕火焰取暖的人。


13

在他结束所有程序的最后一刻,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无关的念头:若一个人置身在暗中太久,如同沉潜深深海底,当他得到机会浮出水面,突然挣脱所有束缚,睁开眼睛,他会被光芒刺瞎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个。仿佛他们正于幽静无声的海底相逢。


14

他没有离开。从背后搂住她的身体,用体温紧紧裹着她,进入睡眠。她习惯一个人独睡,几次试图改变他的姿势,想脱离出来,他坚定而沉默的反对。手臂如同藤蔓,一次次围拢过来,束缚住她的肉身,要与她贴近。她最终放弃,又为什么要推开一个敞开的有体温的拥抱,何必如此。他们是即将分别的陌生人。此刻这种依赖,她并未在日光照亮的世间里找到。那么,片刻也好。


大概只睡了两个小时。她起来收拾行李,很快拾掇干净。他穿好衣服,去厨房里做咖啡。Z从楼上卧室下来,看起来也是睡眠不足。他说,还是让C去送你。你如果想过来,随时都可以。她说,好。在C出去拿外套的时候,Z走到她身边,说,我一直让C跟你在一起,是想让你知道,其实男人和女人并不适合做伴侣。长期生活是一种挑战。爱是一种殊遇,它不需要结果。它也无所谓相信。她说,我不会被你这番话说服。我会完整的。Z又说,你看了石窟,有何感想。她说,其实所有事情到了最终,是非成败不是紧要。紧要的是我们曾持有过的诚意,以及为了实践而作出的一次次挣扎,一次次付出。我们无法借用他人他物来试图解决自身问题。最终,一切都要从自身出发。要回到自己的身心之内。


因为回归到自我,所以她知道自己要的,不过是一碗清香糯暖的白米饭。并且以单纯而温柔的心去生活。


她决定从踏上火车开始,脑子里就什么都不再想。


他沉默的与她告别。她说,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他说,知道。Z提起过,你叫长亭。她说,忘了吧。别记得我的名字。这样我们才会有机会重逢。她说,好。


她转过身,往里面走。检票口就在前面。她背着行囊一直往前,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右手,用手背对着身后轻轻摆动了几下,而不管那里是否依然还有个男子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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