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黑龙江之三:在黑河
(2008-10-04 16:33:29)分类: 散文随笔 |
抚摸黑龙江(之三)
在黑河
从呼玛到黑河,正是大、小兴安岭的的接合部。这一带山势平缓,森林辽阔。出呼玛百余公里后,经过一个叫三卡的小镇,公路开始蜿蜒贴向黑龙江边。这是我最兴奋的时刻。别人都去吃饭,我一个人跑到三卡镇上最高的4层楼顶上,向远方眺望我的大江。它躲在远方,贴卧着山底,仿佛细若蚊足。
与人的身体相比,山河都过于巨大。当汽车走近它身边时,江岸下边小房子的比例,使我再次对它产生敬畏。对岸的地形,丘陵翻滚。每一条小山,都有几十里长,像一个连着一个的、肥壮的芒果,被摆放在一条连绵不断的泪水旁边。
我突然发现:公路仿佛在捉迷藏——它一忽儿躲在山的背后,一忽儿贴向江边,在大多数时间里,它非常隐蔽地与黑龙江平行着。
车上的人说,这曾是一条一级“战备公路”。
我的心,忽然在下沉。历史,在一瞬间把我直逼向水的深处、血的深处!满车的笑容,也无法打断那不属于我个人的悲愤往事……
大新立屯、小新立屯,张家营子……这是我的祖国,我幸存的乡村,那散发着中华民族汗味儿的名字,与对岸倔强地相望。对岸,却仍然那么蛮荒。只有一块块黄色的麦田,像森林中出现的一块块破绽,像一块块金黄的补丁,贴在墨绿色山脉上。
作为一个生物,我是那样迷恋陌生的自然景观。凡是乘车、乘船、乘飞机,我每次都愿意像孩子们那样努力地得到靠窗的位置。对那不断展现的长长油画,我永远看不够。我体味着它的温度,匆匆观察它的植被,我关心它的地表与地层的岩石,我追踪着它血管一样的河流。我爱看它远山的轮廓线。现在,我把头探出车窗,我想努力看到一幅关于大江的、更宽的银幕。
在珍贵的、汽车沿着黑龙江岸行驶的时间里,我的脸,一直顽固地朝着我死死不愿放弃观望的对岸!痴痴地望着那仿佛从水中升起一般伟岸的土地,我望着自己昔日的家园。我是一个悄悄贴近了自家院墙最外围的孩子,呆望着被别人抢走的、几乎无边无际的财富……
对岸,早已不是我的祖国!那肥沃得流油的土地,是一个被别人抢走的妻子,她现正在另一个国家的怀抱里安睡……她把无边的森林交给了异邦,把不尽的露天矿藏隐藏到了另一片天空。我像一个负责任的皇帝,那些丢失了的山河让我心疼。坐在飞驶的汽车里,我只能用遥远的目光隔着江水亲近她。目测着那些铺天盖地的森林和十几华里长的巨型麦田们,我在心里悄悄地改写着条约,用破败的心情默默地在心里耕种着它们。
不动声色的莽林,你是我的对岸!你不应该让我这么近地看见你的美丽与富饶!面对史书,我可能只为民族气节的失落而悲哀。而现在,面对你起起伏伏的胸膛、俊美的肢体,我更为财富的丢失而吝啬。在历史那藏着奸笑的三角眼面前,我的那大片伤心的丝绸,忧伤地起伏……我的血不能不一阵阵涌起……
上溯300年,中俄两大民族曾在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战争。对岸那漫漫无垠的土地,沿着黑龙江,像古战场的战利品一样向我一一陈列地铺展!我再次在心里提醒自己说:墨绿的,没有边缘的,是森林;金黄的,也没有边缘的,是麦田。高挂在亚洲额头上的远东,你这富饶得流淌着油质的土地呵,你在我心的最深处,隐隐作痛。
车越临近黑河,我的心越发在胸膛里收紧。像一个迟到的参战者,我缜密地观察着山与水的地形。为了在心中重现昨夜的惊魂,为了在心里寻找民族曾发出过惨痛呼叫声的古战场。
就是这里!这里沃野千顷,这里背岳临川。黑河与对岸的结雅河,为先人们冲出了一片广阔的河谷平原。抽出俄罗斯的刀,拔出大汉民族的剑,高高的鼻梁与坚毅的嘴角,在这里奢侈地切割过肥沃的历史……在血肉模糊的搏斗中,一个不公正的裁判,吹响了一声恶毒的口哨……60万平方公里、40万平方公里,江东64屯、海兰泡、庙街、伯力、海参崴,呻吟着,嘶叫着,从被长城搂抱着的血肉之胸上松脱出去、飞离而去,像一个被强盗掠走的孩子,扑倒在邻家那异姓的土地……
我一直以为,“江东64屯”在北大荒对岸的乌苏里江东侧。在黑河,我第一次知道了它的位置。在这里,黑龙江由正北方流向正南方。在现俄国的东侧江岸上,在结雅河的河谷中,64个村落的上空,飘荡过连绵上千里中华民族的炊烟。
大气磅礴的黑龙江,昔日,曾像自家院子里奔腾跳跃着的一条长龙,如今静静地卧在两块土地当中,充当着一条遥远的、并不光彩的界限。一脸闪动着光斑的漠然,一直铺向两块并不相连接的天际,那是你的含恨默认吗?一层层的、拧着无数微小力量的漩涡,像伤疤,布满了你平滑的水面,那是你的一种深深暗示吗?
没有一座城市,不是建立在先人们刻意选择的地方。它总是在大河的交汇处、在河湾优美的平原上寻找自己的座标。
黑河,在一片广阔的江边平原上出现。它的屋顶,在绿野上闪动着银雪似的白斑。它把大片大片金黄麦地与翠绿的瓜田,像侍弄好了的儿子一样摊在黑龙江的怀抱。
黑河,我向你发出一种有限定的骄傲。你抓到了那转瞬中的机会,在全中国的空气里仿佛都飘满了钱雨的宝贵日子里,你拆掉了你土旧的院落,飞快地建起了满城的新楼。你把你的街路打扫得干干净净,你在第一次收获后,耐心地等待着某种温度的再次升起……
对岸就是俄罗斯,一座比深圳国贸大厦还高的200米电视塔,巍耸倒映在茫茫江水之中,那是对岸俄罗斯在发出强大的电波。它,在两城之间横空出世,它仿佛是一种标志。它在提醒人们:对岸,只是一个暂时患了感冒的巨人。
在离黑河市区30华里的古瑷珲江堤上,一个女人正弯腰蹲下对着大江洗衣,她像一个小蝌蚪一样让我注视了很久。瑷珲,你曾那么威严地两次包围和摧毁了雅克萨古堡,为《尼布楚条约》的签订,为中国人的外交,注入了最初的信心。你也曾落败地登上江边的俄国战舰,在一张丑陋的纸上签上了奕山的名字。瑷珲,你还记得那个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可怜的条约吗?
你,那么平静,如同一个忘却了忧愁的、小小的农家少妇,飘着不假修饰的散发,种植着瓜菜,淘洗着米浆。在“古瑷珲纪念馆”,我见到了《尼布楚条约》的原文。而几天后,在俄罗斯阿穆尔州首府“布拉格维申斯克市”。我也终于进入了那个城市的博物馆。我看到了在16开纸上用两种文字书写着的《中俄瑷珲条约》……两个条约,都以历史主人的身份,在江的两岸被迥然不同地书写、证明着。
历史和土地,都被人类切割成无数碎片。而大自然却千秋万世地永远浑然一体。黑龙江,这条汩汩奔涌着的宏大血脉,裹夹着无数人间的悲欢,也裹夹着我一路上对它深深的眷恋和对它边缘土地的悻悻之情,流向远方,流向未来。
在一篇纯属由于我个人地理兴趣而产生写作欲望的文章中,我不由自主地被牵连进了一场战争。那潜藏着的、种族的仇恨,忽然紧紧抓住了我。在贴近它伤痕累累的前胸时,我的公正,我的平静,我的超越,全部遭到了破坏。在那一刻,我变得狭隘、嫉恨。在我的心里渗透出暗红色血液的时候,黑龙江,作为一个贪婪的人类,我是否也参与了对你的争夺,对你的占有,对你的瓜分……
我的不声不响的大江,任人品评地流着。它,只是水的队伍,水的游行。这里,只是它柔软的腰部,是它标准的中游。
它的中游,像美人细腰一样的中游,让我略有点沮丧——它也宽阔,也水量充沛,但是它远远没有达到呼玛那被江湾夸张了的宽度。我像孩子一样非理论地实际明白了:一条江河,并不是一条宽度均匀放大的蛇。水在哪里找到了大片的低地,哪里就一片汪洋。
黑河是中国北界上最大的滨江城市。中国人把一条几公里长的石垒江堤,镶在了江的西侧。呼玛的荒凉退远了。我看见了无数亲近江水的游人,我看见杨柳和楼房沿着它,画出了城市开阔的边缘。我也看见了船,像一群卧在妈妈臂弯里的婴儿,它们正在码头上休憩。几只顽皮的游艇,载着人,在江的胸怀上游玩。
黑龙江,我害怕你,我不愿再游近你凶恶涌动的身体。我宁愿乘着上游无法给予我的渡轮,浏览你被都市包围的繁华。
号称往返、上溯20公里航程的旅游渡轮,用了大约20分钟,开到了俄国江边的水域。我像一位刚刚从水里冒升出来的水龙王,与江岸平行地注视着另外的一个国家。它趾高气扬的塔吊阵容和一幢连一幢的古典建筑,使我想到了中国人发明的一个词:超级大国。而这时,我忽然倾心地注意到:对岸那个俄国城市有一个美丽的江湾,那小小的江湾几乎可以用“招人喜欢的小猫”这样的词来形容。它的里面停泊着望不到边儿的、花花绿绿游船丛。后来,我在地图上看到了它的整个形状。它竟真的是一处“死”的胡同。江水把它从陆地上冲击出来,仿佛就恰好是为了让人类的小船们躲避风浪。
在我们的游船略过市郊的时候,远方出现了一座与黑龙江水流方向平行的、很长很长的桥。我知道,那长桥下是黑龙江的支流结雅河!它昔日的中国名字叫精奇里江。在那条支流纵深近千华里的流域内,就是大清王朝那被杀害了的、著名的“江东64屯”。
令我震惊的是,结雅河水竟那样宽阔!它甚至超过了它流入的黑龙江!像一个比母亲还粗大的儿子。远远地望去,那宽宽的河道,更像是黑龙江远去的主流。它的颜色比黑龙江更黑更深,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曲折地出现在它与黑龙江的接合部。
大黑河岛,像第6根手指一样,毫无争议地贴在中国江边的一侧。江轮就要回航,我的前面是黑龙江继续向大海流动的身影。黑龙江的航道在这里缤纷莫测:结雅河的江岸,分别有一个“大于号”和一个“小于号”的锐角与钝角,造成了复杂的流向,大黑河岛又在江中形成了大小两股江流。更前面,一连串的小岛、江洲,把黑龙江前进的目标搞得扑朔迷离。我想起那个美国人说的关于航道的事:正当他从黑龙江上游向下游行驶的同时,他的另一个美国朋友从鞑靼海峡由下游向上游逆行。而他们在一条共同的血管里,竟然没有相遇!我估计正是这些巨大的沙洲使他们失之交臂。在这样松软的平原上,江中的岛屿,只能是平浅的沙洲,尽管它们可能十分巨大。而我在对那本书的几十年的回想中,一直以为那些江中之岛一定有着高耸的断崖。怀抱着足以混淆航线的大岛,这是只有大河才具备的魅力!这一件事,曾使青少年时期的我,一直耿耿于怀、分外迷惑并由此而心驰神往。如今,我终于看到了令前人失误的、谜一样无所适从的航道。
几天后,一位当地的朋友向我展示了一幅比例尺更大的地图。它更使我为中俄之战在地理的意义上痛心疾首!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中国的精奇里江的河谷里那么久远地就孕育了丰富的村庄。它的河谷,比我预料的大得多。低平的绿色土地,一片连着一片。那是可以想象的千顷沃野和良田。但那张地图对河流宽度的标示令我生疑。在图上,俄国的结雅河竟有3至4个黑龙江那么宽,简直是长条的湖泊!在它的上游,画着俄国人修建的巨大水库。那水库的面积简直相当于吉林境内的松花湖。
我仍是一个狭隘的人类,我仍再一次想到:那都曾是我的土地!至少是我可以随意游览的地方。如今,我的海兰泡,连同她的64双眼睛,像一个哭肿了眼睑的女孩儿,离我们无可挽回地远去了……我悲哀的想法,止也止不住。
嘲笑我吧,我的黑龙江,你远比我高尚,比我宽容与大度,你流过人类的思想和历史,流过他们的争吵,你只是接纳细小的水流,你把哭声也能变成波涛,你把眼泪也能化作洪流……
黑龙江,我离开你的日子终于来临。
1995年8月24日下午,在我离开黑河之前几个小时,我站在岸边最后向它告别。它的水,在晚秋之际北中国暖暖的阳光下一片片地闪烁,光斑此起彼伏……站在岸边,枉然地注视着那些流向未来之水时,我那人类的眼睛发生着一种晕眩,仿佛不是它在流,而是我在它凝静的玻璃上滑过。我内心里涌出一种自我怜悯。是谁给了我一种丢失了传家之宝似的感慨?是什么使一个岸边的高等级生物的目光充满了无限的忧情?也许,波涛中的黑龙江正发出一丝丝的暗笑。它,只是平凡的水,只是一道弯来弯去的深深沟壑,正像欧洲的尿童喷射出来的水流一样,它,偶然地混入了人类历史中的笑声与眼泪,骗取着激昂、热情的文字。而这些水,只是普普通通的氧原子和氢原子,它们只是流着,像没有任何目的的集邮者那样,从高高的蒙古高原上滑下来,拉动起一根根弱小的山泉,把一张张盖着太阳邮戳的水票,传递向远方。最后,在鞑靼海峡那7公里宽、9公尺深的狭窄走廊里,把它一路几千里的积蓄,毫不吝啬地全部注入了冰冷、低洼的鄂霍次克之母。
究竟是山河归属于人类,还是人类归附于山河?
黑龙江啊,究竟是我抚摸了你,还是你无声地梳理了我的思想?
199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