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探佚:柳湘莲"作强梁"之谜
(丁维忠)
这个"谜"之所以必须一叙,一是因为它很容易被误解成是佚稿后30回中的一个情节,其实不是;二是因为它与贾宝玉罹难"狱神庙"这一后30回的重要事件,确实有着直接的关联。因此,本文所要剖析的是:一,柳湘莲"作强梁"之事,不是在后30回,而是在前80回;二,柳湘莲"作强梁"案,却是宝玉后来被拘押"狱神庙"的重要原因!
《红楼梦》第1回甄士隐作《好了歌》"解注",其中一句是:"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甲戌本在"作强梁"三字之旁朱笔批注日:"柳湘莲一于人。"多数研究者认为:这篇"解注"行间的所有朱笔侧批,皆系读过原著后部佚稿的脂砚斋或畸笏叟所批,因此它所透露的信息是可靠的。但是,第66回"冷二郎一冷入空门",湘莲分明已出家当了道士,怎么可能他"日后"又做起"强梁"来了呢?于是评红家们便产生了种种理解或推测,成了众说不一的一个"谜":
有的怀疑湘莲是否真的出家,抑或有别样更妙的结局;有的反对湘莲出家为道的怀疑论;有的提出他出家后竞又作了绿林好汉;有的全然否定他出家后还俗"作强梁"的可能性;有的对后部佚稿湘莲投身到"强梁"中去--参加农民起义作了探讨;有的明确肯定80回后湘莲是绿林好汉,凤姐之死与以湘莲为首的"强梁"的打击有关,等等。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重要问题,有必要探讨。
一 试析湘莲的"出家"
柳湘莲到了后部佚稿,是否有可能复出"作强梁",这并不取决于他是否已出家,而是取决于他是怎样一种"出家"。因为,如果是一般的通常意义上的出家,那么不管还俗不还俗,也总还是在人世间生活活动,完全可以再度出来"作强梁",历史上和古典小说中和尚道士为盗为寇、造反起义的也不乏其例。那么柳湘莲是不是这样一种通常意义上的出家呢?不是,他是一种作者曹雪芹独创的特殊意义上的"出家"或归宿,这种"出家"作为这个人物的结局,是再也不可能回到红尘来"作强梁"的。
且看第66回:柳湘莲可不是由寻常的道士,而是由"瘸腿道士"--即"渺渺真人"的"幻像"或化身--带了去"出家"的。曹雪芹特设的"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即癞头和尚与瘸腿道土)这"一僧一道",有什么特殊任务呢?第1回说得明白:由于"蠢物"石头要求下凡红尘,"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也要"下世为人",由此"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如今"这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一干风流冤家"正将陆续"投胎人世";"趁此",这一僧一道决定"也去下世度脱"他们,等他们"幻缘已毕",最后把这批人世的"风流孽鬼"一一带回到"太虚幻境"去"销号"。
这项"度脱"工作之所以必须到"太虚幻境"去结案,按书上交代:是因为这批"风流冤家"在下凡之先是"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的,在投胎入世之际又由僧道将他们"到警幻仙子宫中交割清楚",因此待他们"造劫历世"期满,最后仍由僧道带他们必须"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这项"度脱"工作的方式,纵观前80回事例和后部佚稿现知材料,不外乎有两种方式或途径:一种是死,由灵魂出窍而重归"太虚幻境";一种是出家,由做和尚道士而重归"太虚幻境"。无论前者或后者,死或出家都不过是中介或过渡,其终点站都是"太虚幻境"。而尤三姐与柳湘莲这对"风流冤家"的结局,恰恰是女方用了死的方式,男方用了出家的方式,"从此""两无干涉",这桩"风流公案"已经"了结"。
关于尤三姐,第66回当她用"鸳鸯剑"自刎之后,书中写道:"芳灵蕙心,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哪里去了呢?该回回目是"情小妹耻情归地府",似乎是到地狱阎王那里去了;实际按正文所写,她是归到"太虚幻境"去了的。且看她的芳魂向柳湘莲告别:
"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注意!)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又,第69回当尤二姐吞金自逝时,三姐芳魂亦托梦说及:"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凤姐),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
显然,尤三姐死后,她的灵魂不是归一般的"地府",而是很明确地回到了"太虚幻境"去的。
关于柳湘莲:待到三姐香魂消失,他警觉醒来,被"瘸腿道士数句冷言打破迷关","竟自截发出家,跟随疯道人飘然而去,不知何往"。
那么这位"柳道爷"究竟"何往"了呢?书中没有说白,一说白即成赘笔,便是笨伯。因为尤三姐的"不知那边去了",实际已"去"得十分明白,那么作为"鸳鸯剑"的"雄剑"持有者,作为这对"风流冤家"的男方,他的实际去向还用赘述吗?又:关于"疯道人"(渺渺真人)下世"度脱"一干"风流孽鬼"的任务,全书开卷已作了总的交代,而今柳、、尤这对"风流冤家",女方已由死而回到"太虚幻境",那么男方将随"疯道人"由出家而回到哪里,答案已不言自明,还须作者屡屡喋喋吗?再,且看湘莲"出家"的正文:
(1)"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数句冷言打破迷关"。这是曹雪芹的"冷热金针":尘世间痴男怨女们的有情之"热",终究要归入无情之"冷",从"他乡"?(尘世)返回"故乡"(太虚幻境)。《红楼梦》中"一干情鬼"的"故乡",不是通常的天堂、地狱,而是作者所"幻造"的"太虚幻境","情鬼"们的户口档案全在此"境"注册挂号。
(2)因此,"不过暂来歇足而已"。这里的"玄机"仍是:对于这批"情鬼"来说.红尘凡世不过是"暂歇"的"他乡","太虚幻境"才是他们的永久居住地--"故乡",他们最终都要回到那里去的。"疯道人"当然知道他自己和湘莲等辈原系"何人",来自"何方",应归何处,但何须明言,跟随他去就是了。
(3)打破了这层"迷关",于是湘莲掣出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挥断了凡尘俗世的万般烦恼和一个"情"字。这里有个细节很奇怪,值得注意:
按理,湘莲出家既是当道士,又何须"截发"?太平闲人张新之说:"看(湘莲)跟道士出家,而必去发,可见不脱茫茫大士也。"这后一句说得含糊,"度脱"湘莲的分明是渺渺真人,与茫茫大士何干?据愚之见,这个"截发"的象征性举动,除了表示此人断情绝俗的决心,同时倒是暗示了:湘莲"出家"究竟为僧为道,本属虚无缥缈,似有若无,叫他"柳道爷"不过是书中旁人的世俗之见;作者通过这个细节不啻告诉我们:当道士、做和尚对于湘莲这个人物无关紧要,都在两可之间,因为他的"出家"不过是个形式或过渡,此人原本非僧非道,是作者虚构的"太虚幻境"中人物!
(4)"湘莲警觉,似梦非梦"。从梦中觉醒,这是首要的关键点,所谓过了"觉梦关",《红楼梦》一书人物"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脂评)。二知道人蔡家琬在说到宝玉梦觉出家时说:"汤临川先生云:'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宝玉悬崖撒手,宝玉之梦觉矣,宝玉之情了矣。吾不知其情了之后,为佛耶?为神瑛侍者耶?抑仍返灵河崖上浇其绛珠仙草耶?迷离惝恍,信乎欲辨已忘言矣。"确实,宝玉与湘莲的"出家"同样写得"迷离惝恍",因为其答案作者早在卷首已预先作了明白交代。不同的是,由于宝玉的"本质"特殊,生前乃"石头"和"神瑛",所以他"出家"之后比湘莲多了两层手续,要分三步走:到警幻案前"销号"、回"赤瑕宫"为"神瑛侍者"、终至青埂峰"复还本质"为石头;而湘莲"出家"之后,则是一站便到达终点,被带回到警幻案前"销号"便了却"一段风流公案"。就二人的相同点而言,湘莲的出家确"是宝玉先声"(陈其泰),"不过为宝玉做和尚作一影本"(张新之),"湘莲出家为后文宝玉出家作引"(清无名氏《读红楼梦随笔》)。
正因为湘莲不是通常的出家为道,所以其始薛蟠们到处找他,也显出一种神秘感。薛姨妈说:"这越发奇了,你该各处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里远去,左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里寺里罢了。"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都说没看见。"按常情,母子俩说得在理、找得迫切,但这位"柳道爷"早已直达"太虚幻境"了,哪里还能找得到、看得见他的"影儿"?而他既已前往警幻案前"销号",那是再不可能重新下凡,再投胎一次,回到尘世来"作强梁"的。王伯沆评批:"若云(湘莲)到太虚幻境去,仍是瞎汉"。我们说,目力欠佳的恐怕正是王老先生自己!
总之,柳湘莲的"出家",无论从了结"一段风流公案"的情节发展而言,还是从"打破迷关"、梦觉而悟、"飘然而去"、"不知何往"的文字写法而言,他的"出家"都是封了口、收了梢的,"出家"就是他的结局。因此,如果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贾芸、小红们有可能于后部佚稿重新出现,那么"销"了"号",的柳湘莲是决不可能再次登场的了。甚至,如果说由死而回到"太虚幻境"的尤三姐的阴魂,倒有可能于后部佚稿的梦幻世界再度显灵(但与湘莲已"两无干涉"),那么由"出家"而回到"太虚幻境"的柳湘莲这个活人,则决不可能二次投胎,在后部佚稿的凡尘世界再度复出,啸聚一干"强梁"大显身手的了。
既然如此,难道"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柳湘莲一千人"这一重要提示,竟是一张没有着落、兑不了现的空头支票?当然不是。只不过它不是要等到后部佚稿,而是早在前80回已经兑现了:他在第47回已经做过"强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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